“我儿枉死他乡,这狗皇帝还跟寡人谈什么条件!”
渤海王夫人,亦是昭国王姬的死讯,数日内传遍天下。而她偏偏又是死在了玉京的荒山道观里,且山火烧得尸骨也不剩。韶岭关前昭国大军营帐里昭王一剑劈了案牍,喝着酒,破口大骂“狗皇帝”,哪里肯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昭王云骘将酒一饮而尽:“鸩儿!明日出兵,你领兵破这韶岭关,老子要杀他们个精光”
云鸩抱拳领命,朗声道:“爹爹放心,我必替阿鹤报仇雪恨。”
继而转身出帐召集众将领,只见他一身赭色窄袖长袍,金带束腰,十七八的年岁。身姿颀长,挺鼻薄唇,面如冠玉,龙眉风目,举手投足皆是异域风貌,肌肤雪白,异常妖冶,似于女子。
竟是同云鹤几乎一般的容貌,只是身着胡服男装,多了几分老练阴沉。
“诸位!我昭国本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不料奸佞当道,晋魏二国欺瞒圣人,挟皇恩杀我将士,夺我故土,辱我百姓。败法乱纪,包藏祸心。此番诸位随我出征,逐君侧之恶人,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众将领齐声应和,声震天地:“臣等誓死追随将军!”
此去不到十日,又是一场鹅毛大雪。
玉京皇城频频大开,迎入各国诸侯王公使节,诸国商贾海潮般涌入玉京的百千街道与宫阙。
新春大节在即。
满城人都挤着瞧,车如流水马如龙,胡姬歌童,舞乐杂伎,一时间花天锦地。长街上各色商贩摆摊儿叫卖,珠玉珍异,花果时珍,海鲜野味满目,各色绫罗烟纱堆叠成山,珠翠溢目,游人擦肩摩踵,如浪潮涌动。
然而金殿上,帝王面色阴沉,群臣乌压压跪了一地。
这年新岁,先是好些州府遭了雪灾,又闹上饥荒,诸侯们天天吵着要天子体恤,减免来年的供奉。昭国饥荒最是厉害,偏远些的地界饿殍遍野也是有的,流民四蹿,户籍散失,跟天子讨要粮食也半日没个着落。只因比邻的晋魏两国与昭素有仇怨,平日里就百般刁难,昭公称王后,更视其眼中钉肉中刺。囿于地势之故,天子赈灾济贫的粮饷偏偏又只能从晋魏两地走,最后东西送到昭国手中,哪还剩得几分?昭王向天子告状,齐晟却早因看不惯云骘蛮横行事,心中厌恶忌惮,口头空许他好些美事,暗地里行事却样样偏袒晋魏诸国。
晋魏两国哪里看不明白,既得了天子偏袒,行事自然大胆了起来,在韶岭关连番挑衅昭国,滋扰好几个郡县。三国交界的韶岭自古就纠缠不清,大家皆是寸土不让。终是激得昭王举兵,晋魏昭三国陈兵韶岭关。
齐晟本是坐山观虎斗,诸候征伐彼此消耗,他何乐而不为,故而并未干涉,只是周旋其中,安抚三国,既不说好,也不说坏。
不料这番朝堂制衡之术,对付深宫权贵倒好,对上这些杀伐征战的诸侯,便犹如刀递屠夫,水赠龙王,血雨腥风之势已成,油锅干柴已备,只欠一把烈火,便可兴风作浪。
这恰好,青屿山的火便烧了起来。
丞相白淮安:“圣人息怒,元春大节在即,各国使臣来朝,这样的好日子何苦为那边塞蛮夷坏了兴致。”
齐晟却是一顿痛骂:“混账东西!没一个有本事的。”
他陡然起身,大步到谄媚的众人身边,将丞相白淮安拽起来:“你给朕看看,三万人!云鸩坑杀了三万魏晋士卒!不到十日,这是什么意思?朕的好栋梁,好丞相,你告诉朕——”
齐晟一把将军报拍到白淮安脸上:“这是谋逆!是屠戮,她在屠戮我大兆将士。清君侧?她要清哪门子的奸?她这就是欺君罔上!丞相心里还在想着元春佳节,当真是好胸襟,好气魄。”
白淮安吓的猛然跪地,他没料到皇帝这样生气。其实丢一个韶岭关也不算什么,本就是魏晋昭三国的旧账,有魏晋两国顶着,昭国威胁不了帝都。想必是这万国来朝的好日子,却生了这样的事情,皇帝十分没有面子。
“大司马!”
“臣——”尉迟明达抱拳应声。
“朕不是让你派人增援了吗?她云鸩就这么了不起吗?你们十万男儿竟比不过她一个女子?那晋魏平日里金银玉器,盐铁骏马无数,朕只当是他们有什么通天本事,结果十日便丢了韶岭关,保不住脚下黄土,要那些劳什子有什么用?给他人做嫁妆吗?”
白淮安:“陛下莫要责怪大司马,那云骘本就是边塞蛮夷,嗜血之徒,养出来的儿女自然也是虺蜴之心,豺狼之性。他昭国此番逆天而行,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齐晟:“白丞相好会说话,当真是结了亲家一家亲啊。所以我大兆将士没有人能胜她了吗?”
“臣不敢!”
这下白淮安彻底不敢多嘴了,他和大司马尉迟家确是世交多年,前两年又结成了亲家,京城权贵望族,累世的富贵都是这样一代代积成的,本是常事,可从皇帝嘴里讲出来,便容易变了意思。
众臣皆是哑然,向来听说昭国蛮夷,疏于礼教,昭王将长女作男儿教养,及笄后封了世子。可她做派豪迈不羁更胜男人,雌雄难辨。素闻她是个铁腕人物,却不料这样毒辣狠决。昭国本是边塞蛮夷,百年前归附大兆,一直被帝王用作安定边塞诸国的棋子。这昭王遂让这长女担任这领兵作战之任,在边塞可谓是威名赫赫,西北塞外诸国渐渐有“只知苍江云,不识玉京棋”的说法,“棋”自是与“齐”同音。
不过齐晟和朝堂众臣,向来只道她是个女子,再怎样厉害,昭王总归留她不住,将来婚姻嫁娶,指派去他家便是,不足为虑。
不料如今,这棋子突然成了利刃,反扎了下棋人的手。
杀了玉京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齐晟见满朝文武无一人回应,气的愈发胸闷,将满桌案牍掀翻在地,。
说到姻亲,他和昭王竟也是有些关系的,渤海王齐桓幼时也唤过他一声叔叔,他扫了一眼众臣:“渤海王今日为何没来?”
无一人敢回他。
只他身边的大监低声道:“渤海王丧妻,大病了一场,几日前来跟陛下告过假了。”
他气得狠了,竟忘了这茬。
齐晟面色越发阴沉,笑道:“他倒真是昭王的好女婿。”
翌日,九华殿。
“陛下的意思是,渤海王如今刚丧妻,便立时迎阿葵过门,不合礼数?”宇文嬿执白子落下,凤目斜瞟着齐晟,听宫人说昨日齐晟下朝后回宫砸了好些器皿,想来是气得不轻。
“丹卿还是年轻了,不堪大任。整日耽于儿女情长,和他父亲一个德行。你劝劝阿葵,换一个。”
宇文嬿只是笑笑不说话,皇帝这个意思很清楚,这份婚约算是告吹了。不知这齐桓怎的忽然昭国王姬用起了心,如今昭王谋逆,他这份专情自然是不讨喜的。皇帝看不惯昭国,连带着他也看不惯了。
也不知若是没有皇太后宠着,这小子还能活几时。
宇文嬿递过一盏热茶:“陛下要去看看宗敏和宗琉吗?最近都长高了,闹着想见爹爹呢。”
齐晟尝了一口,放下,握住她的手:“下次罢,朕约了大司马去宣殿议事,那昭国云鸩甚是厉害,得治治。阿嬿,大节前这阵子我便不常来了,后宫诸事要辛苦你了。”
宇文嬿自然是领命,低头温婉一笑,让齐晟突想起当年她从晋国初嫁来的模样。他伸手拥住她,宇文嬿自然也依靠着,却微微侧头望着旁边烧的炉香,觉得这些年月有些缥缈。他并不经常这样称呼她,阿嬿,新婚燕尔时听得两声。如今想来的确是昭国让他头疼了,晋魏两国他自然是要倚重着。
倒也不是君心难测,她只是觉着有些无趣,心里泛不起丝毫涟漪。
渤海王府,楼台亭阁四处裹着素练白布,抚仙园内雪一下,凄惨惨白茫茫一片。
看得人心悲。
齐桓脸上五个指印红着,姜拂的手还在颤抖。
“我才是渤海王,为什么我下令,总要阿娘点头?“
底下人齐整整跪了一地。
姜拂看着心烦,叫人都滚了出去,抚仙园里瞬间便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姜拂怒道:“那晚为娘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她已是个弃子,你还要查什么?”
齐桓道:“那我呢?我也是你手中的棋吗?小时候阿娘让我来玉京,我便来了。阿娘说要与晋国联姻,我便应了。遇上那昭王嫁女,您说皇帝拉拢他,我不可以拒绝,我便又毁了与晋国婚约。后来我娶了云鹤,昭国出事,您又要我送云鹤出家,娶晋女,我又答应了。而如今她死了,我便问也不能问一声吗?儿子心中有她,怎能看她枉死?”
姜拂又惊又气:“好啊,倒是我不该让你娶她。你竟为她失了心智,廷尉都不再过问此事,必是圣人有了主意。你要真查出个什么那才是在打圣人的脸。况且昭国叛乱,你公然为了一个已故的昭国王姬大动干戈,你说圣人会怎样想?”
齐桓苦笑道:“圣人怎样想?您何时能问问儿子怎样想?不是儿子失了心智,是阿娘眼里看不见别的。她是昭国王姬,更是我渤海王夫人,死因这样不明不白,到底是打谁的脸?我不能让她枉死,这火烧得蹊跷……”
“没有什么蹊跷,你只是不甘心没能得到她,就像你当初恨昭国阻绝了你与晋王姬的婚约,你便对宇文葵念念不忘。你对她能有几分情意?不过是她泼辣脾气恰对了你的胃口,新鲜起来,劲头上却没了,故此念念不忘罢了。”
“阿娘,在你心中儿子便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吗?连你也不信我……”
姜拂看着这张脸却想起另一个人:“你若心里真有她,便不会答应我,如今又怨谁呢?”
世间总有这种人,自诩深情,却是寡义行径,骗到最后连自己也绕进去了。
齐桓仿佛知道什么,面色一白:“我同爹爹不一样,阿娘你别这样看我。我必要查个清白……”
齐桓拂袖而去,姜拂呆了半晌,一声长叹。
雪不要命的下。
整个大兆从南到北,今冬都是白惨惨一片。只东南角的州府有些好颜色,全因着南面刮来的海风,每到冬季带着暖湿的气流被府兰山脉拦下,氤氲出一股暖流,让这万山遍野四季皆是苍绿。
兖陵江横跨大兆,行至此处,又因全年雨水丰沛,枝桠般生出千百条支流,辐射贯穿东南诸侯国。
而诸国中气候最是宜人的又要数南楚,传世话本中所谓的洞天福地,这里便占去二三成。虽不知真假,却也哄得一众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不过这南楚境内传说的众多仙山福地中,到还真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妙境。
东仙源麻姑山下。
猴溪、凫溪,若耶溪,三溪交汇处有一座浮山郡。
“我们何不进郡城休息?我身上带够了银两。”
“道长这是睡着了?”
两人御剑行至此处休息。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云鹤看着在溪岸不远处凝神调息的男人,依旧稳如磐石。
他们这几日虽没说上几句话,但却也不曾这样不理不问。
她走上前轻一拍,不料眼前人却径直倒下了,不由一声惊呼,魏延年面颊泛红,胸口竟不知何时殷红,血染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