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二字,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状。
现在魏延年算是见着了。
当这群人闯进来,宣称自己是那个疯婆娘的男人时,魏延年很想知道云鹤到底对这些人说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姘头?随鄙人走一趟吧!”随着金穆满一声令下,两个小山般移动的男人埋头进屋,遮住了窗外的阳光,一时屋内暗了下来,他们骂着粗话,龇着一口黄牙笑道:“的确生了副好皮囊,怪不得那些贵人喜欢。”
金穆满本是地头蛇,打听一个外人落脚之处,也没什么难。
他本也不想闹事。全因云鹤等人在玉华山上放了那落单的药农,药农虽被霍桐施咒消除了记忆,但奔逃中差点落下山壁,恰瞧见了霍桐常骑的老黑牛在瀑前饮水,下山后同众药农一聊,药农们即刻回禀金穆满,霍桐带人上山采药之事自然暴露。
有那人带路,采药自然不是难事。赌约事小,那霍桐与自己结的仇怨甚深,又是个不安分的,恨不能要他性命,只怕他二人联手,还有别的图谋,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只见门外一青年冲进来,正是清玄,大喝道:“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刚找到魏延年的时候,本以为师兄衣衫不整的躺在客栈已是荒唐,才上街替师兄买了衣物,回来便见着这幅场景,简直匪夷所思。
金穆满掏出一张契纸,捋了捋胡子,悠然道:“她叫云鹤对吧?此人与我打赌,未时三刻便得采药回念慈堂,每晚一刻加一锭银,此案了结前,她以这位公子作为抵押。”
清玄听他报出云鹤的名字,又见契纸上落款分明写着云鹤两字,顿时又急又怒,骂道:“简直是恩将仇报,枉我师兄救她!”
金穆满道:“现下钟鼓楼已鸣未时鼓,却没人见她下山,只剩三刻钟,纵马也来不及,她已然输定了。公子随我走一趟,到时候她若还了银钱,我自然放公子走。”
金穆满得意洋洋,心想:这契约自然是我伪造的,以人做抵押也是胡说八道,她的名字在客栈小二那里一问便知。不过这两人又未见当时情况,自然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先拿捏在手中,方好与那女人讨价还价。只恨当时她跑得飞快,自己又一时被她气势震慑,竟忘了留凭据,只好伪造一份了。
魏延年早醒了,忍痛坐起。他修养这两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精神也恢复大半,已然可以对抗体内净心咒。只是瞧着还有些虚弱。
魏延年微皱眉头,道:“我同她并非……”
金穆满笑道:“啧,你自然说是没有的。难不成还有人自己往火坑里跳?公子想来也是体面人,我不便使人用强,快随金某走罢。”
清玄见魏延年一副凛然正气的清白模样,不由感叹这厮果然是没沾过人间烟火。他拔剑在手,叫道:“谁敢放肆?”
却听魏延年向金穆满问道:“待会儿她会来找你?”
金穆满道:“自然。”眼睛一转,又添油加醋道:“她说与你海誓山盟,找我配药便是为了治你这伤,若是知道你随我走了,岂有不来之理?”
清玄怒道:“这必是她瞎编的话。我师兄都说了与她并无关系,你为何不信?”
金穆满道:“我信他,哪儿有银子拿,蠢货!谁管真假呢,反正她与我有赌约。你们不走,我有的是办法,告到官爷那里也不怕!动手——”
“不必,她确是为了我去配药。”魏延年突然向清玄道:“衣裳给我。”
清玄惊诧:“师兄你——?”
魏延年淡然道:“也省得我去寻她了。”
浮山郡,念慈堂。
未时一刻。
云鹤三人未从原路下山,而是跟着霍桐另抄了一条近路,鬼知道他为何对这玉华山路烂熟于心。他们绕着念慈堂走了一圈。
云鹤向霍桐道:“火烧梧桐?这哪有梧桐?你该不会是弄错了吧?”她急道:“你先让我去配药,之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云某绝不含糊。”
霍桐却只冷眼瞧着店里进进出出的人,不答话。
长碧道:“云姐姐,梧桐肯定是有的,没有御灵会记错原身,只是可能不在这里罢了。这倔木头不肯转圜,我替你进去问就是。”
“别去,此人不是金穆满。”霍桐拦下长碧,看着店内那张与金穆满一摸一样的脸,低声道:“他有个同胞兄弟,叫做银辛乙,浮山郡内的软红坊便是他家的。二人长得颇为相似,不过姓金的从不招揽生意。他应是已经知晓我带你上山之事,猜到你我另有交易。便找了兄弟来顶替,自己则赶往真正封印之处了。”
“好个一箭双雕。我若是去找他兄弟,看似赢了赌约,却拿不到药。若是去找姓金的,必然来不及赶回,赌约便输定了。”
云鹤笑骂道:“他娘的耍我,老子要他好看!”她转身看向霍桐道:“府衙离这儿远吗?”
“约半个时辰的路程。”
她向霍桐道:“你先给我一株龙胆,然后和长碧藏好。我进去同他交涉,待会儿你们见我出来,便一路跟上,让他带我们去找姓金的。”
霍桐虽疑惑万分,此刻却也无他法,只将一株龙胆草给了云鹤。
云鹤拿了龙胆,径直入了念慈堂。
她推开众人,将龙胆摆在台上,质问道:“十株龙胆我已采回来了,金掌柜该替我制妙香丸了罢。”
银辛乙笑道:“您这可只一株——”
云鹤道:“其余的我自然藏在灵墟里,得确认你是金穆满方才给你。”
银辛乙惊道:“你是修炼之人?丹霞天门人?”
云鹤道:“那你不必管,你只回答我,你是不是金穆满?”
银辛乙笑了一脸褶子,道:“我自然是。”
云鹤道:“申时鼓响之前我踏入念慈堂,那便是我赢了赌约,是也不是?”
银辛乙道:“是,是贵人赢了。快将龙胆给我罢,晚了如何救人性命。”云鹤心中冷笑:我若是就这样给你,不知还你要想多少法子坑我。
云鹤笑道:“不急啊,我赢了,你说当怎样?”
银辛乙道:“金某自然认输做药,您说做多少便是多少。”他心想,我又不会制妙香丸,你也没说清做什么药,随便拿些药丸给你,想必你也分不出是什么东西。
云鹤问道:“不要钱?多少都可以?”
银辛乙咬牙道:“愿赌服输,不要钱,多少都可以。”
云鹤拍掌叫好,她转身向众人道:“大家可都听见了。今后凡是他金穆满念慈堂做的药,都归我!今日全当我做善事,大家只管拿药,不要银钱!”
霎时,众人沸腾,闻言纷纷叫好。
听得那银辛乙一时愣住,见众人纷纷开始抢药,店内仆役一时也不知该听谁的。
银辛乙大怒:“你——你个混账!”
云鹤故作惊奇道:“怎么?不是金掌柜说药都给我吗?”
银辛乙冲出来想拦住众人,可谁又听他现在说了什么,急得他大骂仆役:“废物,都给我拦住啊,去报官,快去报官啊!”
众人一向看不惯金穆满作威作福,此时见他吃瘪,都起哄道:“看来金掌柜是要出尔反尔了?”“红口白牙自己说的话,报官告人家,也不怕笑话。”“咱们大家都作证啊!”
这念慈堂本是金银两兄弟,共有的产业,如今这般,银辛乙气急败坏,心头怒极,大叫道:“我不是金穆满!我没跟你有什么赌约!”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云鹤伸手便将银辛乙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拔剑架在他脖子上,向众人道:“各位,他说他不是金穆满,咱们姑且先停一停。”
众人见她动了兵械,一时噤声,都停了下来。
云鹤又道:“那你又是谁?为何欺瞒我,假冒金掌柜,将他家店铺随意送人?还贼喊捉贼,污蔑清白之人。我要押你去官府!”
银辛乙彻底懵住了:“你……你狡辩,满口胡言乱语。我是银——”
云鹤打断他,大声疾呼:“啊,我知道了,你是软红坊的银辛乙,金掌柜的弟弟?真是了不得,开赌坊的人,来药堂给病患制药,抓药啊?”
众人倒是知道他兄弟二人长相相似的,云鹤所说的状况,他们平日里也遇见过,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有人撑腰壮胆,自然起哄道:“那不是草菅人命吗?也该送到官府去!”
银辛乙惊了一身冷汗,此时说什么都是错,什么都不敢认了,忙摆手道:“我不是,不是……”
乘着众人起哄,喧闹中,云鹤低声道:“带我去找金穆满,否则我现在就让他们把你店里的药全部拿走。或者送你去官府,也不是不行。”
那厢,软红坊。
西面是一排排矮房,墙面刷得绯红。几人输了正在门口撒泼扭打,众人看得起劲,拍手叫好。
东面楼台水榭参差而立,楼阁下,翩翩广袖舞,罗衫半脱肩。端得个个是婵娟美人,芙蓉面,细柳腰,绮袖花钿乱人眼,管弦丝竹声声慢。
原来这软红坊既可赌又可享温柔乡,西曲是赌场,东苑是青楼。西边赢了彩头,便去东边逍遥快活。哪个男人不乐意呢?金银二兄弟便是打了这么一手如意算盘,赚得盆满钵满。
楼台亭阁里。
“咱们管她做甚?一走了之便好了,当什么好人。”清玄看着魏延年一脸沉静,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揶揄道:“这花酒喝得好没意思。”
魏延年端坐在楼上,满桌琳琅佳肴,他也不动。
又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推门进来:“公子,月娘这厢有礼了。”
“啊——”
清玄隔空一指,她便定住不动了。屋内还有三四个美人,是先前来的,或站或立,皆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这自然是金穆满安排的,他正在楼下搂着几个娘子喝酒。
“主子,安排的几个姑娘……他似乎都挺满意,一个都没送出来。”
金穆满洒了半杯酒,愣了愣:“他看着娇弱,竟这样厉害?”
“是啊,门关得死死的,也不让小人进去。”
金穆满突然义愤填膺起来:“怪不得他娘子要惩治他,连我金某都看不下去了,那可都是我软红坊的头牌姑娘。”
众人只听得一个清脆女声响起——
“哦?是吗?那劳烦掌柜的指个路,我去开个眼界,看看他怎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