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诸人也聚着看烟火,琼林楼为他们另备了一上佳风景处,不必跟人挤。
云鸩见宇文翊失魂落魄走来,笑着倒了盏酒:“还好我让姜无野加了一场烟火,不然等你找完姑娘,哪还能看?”霍廷璋哂笑:“你又知道了,许是去找男人呢?”众人闻言一阵哄笑,晋国好男风是诸国皆知的。
宇文翊冷脸:“别拿我跟我老子比。”
云鸩又喝了一杯:“我自是知道,《打赤鸟》刚唱完他就不见了。”她尚且清醒,又给齐桓斟了一杯,齐桓却有些醉了,给宇文翊腾了位置:“你们玩罢,我先回去了。”
众人知道他府中最近变故,也不留他,拜别后,齐桓走至楼梯口,却被人叫住,转头一看正是云鸩:“阿鹤最近还好罢?听说她病了。”
齐桓:“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有个妹妹。”
云鸩笑道:“气着了?看来京中贵人们传言不假,你们琴瑟和鸣,这倒稀奇。”
齐桓哂笑:“昭国人都爱唱戏吗?她那番矫言伪行,世子不知道?”云鸩走上前,压低声音:“我自是知道,可渤海王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齐桓懒得计较:“几个昭国细作,我倒也还养得起。我府中还有要事,改日再聊吧。”
云鸩笑着摇摇头:“你可不止养了我手上的人。阿鹤不是自己落水,你府上不干净。”
琼林楼内回廊甚多,倚在长廊栏杆上,也能瞧见高台舞乐,人却不多,是少有清静的地方。
“现在可以说了?”齐桓看着她。
云鸩拿出锦袋,里面装了一小截箭簇:“马是中箭后落水,箭头有毒,有人要她的命。”齐桓蹙眉接过箭簇,听她继续道:“马身是有毒的,但箭簇沾水后却没有了毒性,我查不出来,京中你熟,找人看看。”
齐桓收好锦袋:“看来有人不希望渤海与昭国盟好。”
云鸩:“两国盟好,杀牲歃血,告誓神明。奉诸神的旨意,他们得流血。”
齐桓:“你总是这样,以善名行恶事,你们不像是亲兄妹。”
云鸩:“她还小罢了。这次帮忙你可以要点报酬,一万浮鳞甲?商会?驻军?”齐桓笑了笑:“阿鹤是我夫人,你不必如此。况且你这番大手大脚做生意,昭王知道吗?”
云鸩:“也不算做生意。在意的人,你就得花大价钱,否则别人不知道你在意。”
长廊下高台忽然一阵哐啷作响。
原来是那些舞乐艺伎自己聚着玩乐饮酒,众人去看烟火了,他们此时方才休息。
“阙苏!来喝一杯!你最喜欢的紫酒,西面来的商会带的,用葡萄做的。”正是刚刚扮作鬼使的白衣少年,但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却不是中原语。
阙苏笑着接过酒盏,唱着祝词。
好一些人跟她一起举杯,他们都是刚才唱戏的人,说着同样的话。
齐桓听他们这么叽里咕噜说着也是好笑,却见云鸩不以为奇的样子:“是你们那里的人?”
云鸩:“不,他们是北襄国人,好巫蛊之术,善歌舞。”
齐桓:“他们在庆祝什么?”
云鸩用北襄语说了一次祝词,又用中原话解释:“死亡让我们重逢。”
紧接着几名白衣少年弹起了琉特琴,阙苏站在台上跳起了舞。
远处传来烟花鸣响,隐约伴着悠长的啸声,像是利箭划破长空。
众人尖叫起来。
只见飞来一团黑影砸在高台上,舞乐的众人一惊四散。
一支三尺有余的长羽箭,没入死者胸膛,将人钉死在台上。
齐桓细看,赫然是宇文翊的脸。
鲜血淌了一地。
“死了?”
“那是围猎时用来猎杀野猪的长箭,他不可能还活着。”
“你们看见了吧,是只狐狸,是那只狐狸杀了他。”郑国小公子公孙崎昌还未恢复,重复讲着狐狸:“有一簇烟花,是狐狸的样子,狐狸和箭一起飞过来。”
“狐妖,火狐狸。”
霍廷璋不屑:“怪力乱神,妖言惑众,刺客罢了。”
阙苏穿过众人,上前仔细的看着他,年轻的面庞很是英俊,他还未来得及闭眼,也像是在看她。她轻轻说着家乡话:“我说过,死亡让我们重逢。”
很快,二百执金吾赶到,一时琼林楼人仰马翻。
流言鬼魅般四散,整个帝都陷入惊惶。
齐桓等王公自是不能拘留,廷尉的人来询问后便放走了。
楼下,齐桓老远就看见了她。
千门灯火夜如昼,云鹤披着扎眼的大红鹤氅裘,更映得面如白玉,眉如翠羽。捧了手炉,头上反绾了警鹄髻似惊鸟展翼,巍然高耸入云,珠翠满鬓髻,罩了雪帽,斜漏出玉蝉金雀,脚下一双麀皮小靴,冻得直跺脚。
隐约听她低声咒骂道:“他娘的怎么还不出来?”
齐桓奇了:“夫人专程来接我?”
云鹤转身看见他,又转去看别处:“本就出来逛着,听说这里死了人,过来看热闹。”话虽如此说,车马却是备了两份,齐桓忍不住笑,竟像吃了块糖。
“退避——”
是宫里的人,轺车上下来的是个十六七的韶龄少女,高髻珠花,银红大衫配着青白长裙,华容婀娜,瑰姿逸态,泪痕未干,被执金吾拦了下来。
“贵人最好先莫要进去。”
“哥哥怎么样了?”
“公子翊已经殁了,贵人节哀。”
少女张着嘴说不出话,身边的婢子将她扶回了轺车。
她转身时恰看见齐桓众人,少女盯着云鹤,眸光一暗,愣了愣旋即上车,看不清神色。车内,她轻声吩咐:“走罢,回宫,别让人家看笑话。”
车马消失在人群中。
云鹤问齐桓:“这是晋王姬?她好像讨厌我。”
不待齐桓作答,有人笑道:“不,她是讨厌昭国。”
云鹤转身,仿佛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这个赭色胡服的男人?女人?
她有些迟疑:“哥哥?”
云鸩揽过她的肩头:“怎么?不记得阿兄了?”,云鹤打了个颤,她的确不记得,云鸩转头对齐桓道:“不知今晚能否去贵府歇脚?突然不想回南街了,一个人怪无聊的。”
云鹤起了一身冷汗。
齐桓不置可否,兀自上车了,云鹤刚想跟上,却被云鸩拉了回来:“阿鹤跟我一起吧。”
夜里又开始下起了雪,车马晃悠悠地走。
两人都不言语,只听见风雪声,云鹤觉得这个长兄比齐桓还让人头疼。
“哥是今日才入城?”
云鸩沉吟不语,忽然笑道:“你不知道吧,阿鹤私下里只叫我姐姐。”
云鹤愕然。
“我们终于见面了。她已经死了,对不对?”云鸩懒懒的靠在窗旁,窗外的朱旗灯山连绵不绝。
云鹤心里一点点往下沉,笑道:“你知道?”
云鸩也笑了:“是我让人把你装进这具身体的,我自然知道。”
云鹤看着她,她笑她也笑,真真像是一个人。
“阿鹤天真的很,以为她还能回来,写信说要跟齐桓和离,说她装良妻装得厌了。”云鸩顿了顿,继续道:“有人看到了那封信,做成她寻死和离的局。我就知道她活不过太久,这是吃人的地方。不过她可以死,昭王姬却不能死。”
云鹤:“所以我得是昭王姬?可我不是你的阿鹤,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云鸩转头看着她:“你可能不信,我无法忍受她腐烂在棺椁里,所以你让阿鹤活着,我就千恩万谢了。你也不必听我的,但既然已经是昭国云氏的人,同乘一船,你应该明白怎么做才能利人利己。”
云鹤笑道:“你不是仁善之辈吧?告诉我,万一我不想听话呢?你怎么杀掉我?杀掉你的亲妹妹?”
云鸩饶有趣味的看着她:“酒怎样装进杯子的,就怎样倒出来。”
云鹤也凑近看着她,手做举杯状,笑道:“明白了,这是你最喜欢的酒盏?”
云鸩:“不,阿鹤永远是我的妹妹,但她的魂魄已经弃我而去。那么这具身体里面放什么,就不重要了。”
云鹤笑而不语,她突然想起了李琰,故作深情的人往往凉薄。
“万一装进来的是个怪物呢?你妹妹会不会难过?”
云鸩:“死人不会难过,只有活人才难过。你当然是个怪物,我的老师告诉我,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的血,我的灵魂,只能引来另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阿鹤还在我眼前就好。”
云鹤突然很是难过。
她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如果她的兄长还完好无损的在她眼前,想必她也什么都不在乎。
沉默半晌,她突然,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挽住了云鸩的胳膊,僵硬又陌生,好像失而复得,云鸩也没有避开。云鹤又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似笑非笑:“阿鹤自然是在的。”
云鸩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这个不知何处来的游魂,和她更像是一个模子里生的恶鬼。
车突然停下了,前面传来呵斥声——
子昌:“大胆!何人拦路?一直跟着我们,车里的贵人是你能招惹的?”
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女童声:“叫你的主子出来说话,我师傅乃东海青屿山玉虚子。”
齐桓撩开车帘一看,竟是一个年轻道人,一身雪白长衫,头戴玉清莲花冠,手握拂尘,冰肌雪骨,似水月观音——正是那日冬至宫宴上皇帝身边的道人,当时只远远看了一眼,如今方觉他确是个神仙中人。
他身边跟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一男一女,粉雕玉砌的一般。
玉虚子:“璇玑不得无礼。”
他向齐桓行礼,齐桓摆摆手:“不知先生何故一直跟着寡人?”
玉虚子笑道:“贫道刚刚也去了琼林楼,掐指一算——”他顿了顿:“那只火狐狸,正逃往了渤海王府,请贵人允我入府捉拿。”
众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