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佩刚推开一条门缝,便吓得退了出去。
云鹤突然拿起簪子抵住他的喉咙,齐桓自是不动了,只见她的簪尖缓缓从喉头滑向胸口,就像他刚才做的那样,他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花样。
却听她笑道:“今日算扯平了,你走吧,我累了。”
齐桓盯着她:“阿鹤,你欠我个解释,你亲口告诉我,我就写放妻书。”
罕见的,她没有反驳他。
明明两个人都衣衫半解,却毫无旖旎风光,倒像是临阵脱逃的士兵,九死一生,狼狈不堪。
到底谁也没占着便宜,各自一身的伤。
云鹤闻着他熏的满身梅香,第一次觉得寒梅也是放荡的。寒冬腊月,百花凋敝。明明曲终人散了,偏他要登台,不是故意招惹人是什么呢?
齐桓嘴角带着血,不再看她,也不叫人梳发戴冠,自己穿好衣衫便走了。
他散发落魄,犹如谪仙,满园的人皆低头不敢看他。
众目睽睽,他又失态了。
此去不到十日,又是一场鹅毛大雪。
玉京皇城频频大开,迎入各国诸侯王公使节,诸国商贾海潮般涌入玉京的百千街道与宫阙。
满城人都挤着瞧,车如流水马如龙,胡姬歌童,舞乐杂伎,一时间花天锦地。长街上各色商贩摆摊儿叫卖,珠玉珍异,花果时珍,海鲜野味满目,各色绫罗烟纱堆叠成山,珠翠溢目,游人擦肩摩踵,如浪潮涌动。
则天门。
一辆轺车停着,青油纁,朱里通幰,红丝络网。车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笑道:“这几年宫外的富贵地,北是琼林楼,南是南曲苑。”
车里的人探头,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龙骧将军不打你吗?这样厮混,今日不用上学?”
马上少年满不在乎:“我最小,爹爹舍不得。况且哪年大节不是这样过的,你久了不来,倒跟我生分。”
车上人问:“哪里能看烟火?”
“当然是琼林楼了,走罢!”
少年一鞭打在轺车的马上,车马飞驰。早早有人策马驱散民众,人们远远的只见大道扬起漫天雪尘。
距元日大典还有些时日,满城贵胄自是需要地方消遣。
琼林楼内一时王公贵子云集。
楼共九层,越顶上走越是贵客,不止王公重臣,贵妇仕女,更有众僧道名流,法师佛陀,道人方士。
九层顶上玉阶金顶,丹楹刻桷,一群人正簇着簸钱,输了的罚酒。
掷了满地的碎金碎银。
突然一块麟趾金饼扔了出来,哐啷砸在桌上。
“咱们玩这个!”
那声音清脆洪亮,众人抬头,见两个少年进来,一个赭色窄袖长袍,金带束腰,身姿颀长,挺鼻薄唇,面如冠玉。另一个高大魁梧,目如朗星,宝蓝色缠枝纹深衣大袖,月白束腰坠了玉。
那块麟趾金饼正是赭色胡服少年扔的,他咧着嘴笑。
“原来你们都齐了,瞧我带了谁来?”宝蓝衣衫的正是刚才马上的少年。
魏国公子姜无野笑道:“廷璋你又来了?上次输的裤子都没了。霍大将军赏你的鞭子,我家奴婢可都听见了,哈哈哈哈求爹爹告奶奶的,我怕你再带个赔钱的也不够我们塞牙缝儿。”
众人哄笑。
这两家府邸各占去半条街,算是邻居,姜无野的话想来不假。
霍廷璋倒也不恼,笑骂着:“得意个屁!那是爷爷上次运道不好。这次带个顶金贵的人来,他就是我的运道。你们竟都没认出来?”
众人闻言看了看,似乎是有些眼熟,郑国小公子公孙崎昌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见那少年生得龙眉风目,举手投足却是异域风貌,肌肤雪白,异常妖冶,似于女子,胡吣道:“怎么着,带你姘头来,咱们还得都认得?”
晋国公子宇文翊叫到:“蠢材!我知道了!你们猜,猜中了,我也押金饼,要是没人猜中,地上的碎金都归我,银子你们再分。”同楼邻座王公贵卿,闻言皆是好奇,纷纷探头来看。
赭色胡服少年大笑着入座,抚掌叫好:“各位要是猜中了,今天琼林楼的宴算我请。”
霍廷璋大叫:“慢着!先掷钱!人是我带的,我坐庄,赢了的才能猜!半柱香为限。”又看了看晋国公子翊:“你占什么便宜?赢了碎金你三我七,否则别来玩。”
宇文翊摆摆手懒得跟他计较,又叫了一壶罗浮春,点了一出《打赤鸟》。小厮点头哈腰,招呼人拉了绳索,将堆彩绸悬挂在屋顶。高台远观似悬在空中,一男子携铜琵琶落座,外披姜黄长袍,自顾自弹了起来。
四弦横扫如裂石。
霎间,头顶那堆彩绸中滑落一舞者,火红的孔雀翎纹百戏衣,袒胸紧身广袖,腰身缠住一根红绸,她旋得飞快,足尖点着房梁,身似飞燕,矫若游龙,随她起起落落,红绸四散笼住了四周,一时遮天蔽日的赤色,大家这才看清她,正折腰倒挂在中央,头戴一顶赤色精怪面具,顶上鬟髻鲜花堆叠,手持金玉短剑,怪诞妖冶,神鬼难测。
众人一时看得呆住,又听她唱起来,却不知是何方言语,只觉清越高亢,古朴空旷。她舞起了那把金玉短剑,诵唱渐渐随着琵琶声急切起来,诡谲多变。
声震肺腑,闻之难忘。
看客正是痴醉,忽然一群乌黑军甲装束的人冲了上来,一黑袍将军最为魁梧雄壮,小山一样的体格,牙白面具上画着金刚怒目,他领着众人以桃弓棘矢射向屋顶,一时万箭齐发,只见箭雨中舞者一个翩跹,作伤状,陡然顺着红绸滑落,她素手轻轻一扯,漫天彩绸和她一同落下。
此时,锣鼓声起。
一群彩衣木面的人涌上来,用彩绸裹住赤鸟的尸身,围着它纵情歌舞,欢庆这场死亡。舞毕,他们举起赤鸟,扔下高台。
赤鸟裹着彩绸,恰落在一艘木筏上,木筏被一群白衣少年舞者托举着,他们是鬼使,去往黄泉。
琵琶声落,一曲戏终,满堂喝采,金银珠翠丁零当啷扔个不停。
齐桓上来便看见这一幕,恰被人撒了一堆碎金,笑道:“赏我做什么,还叫寡人给你们唱戏不成?你们不叫我,自己跑来热闹,没脸没皮。”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皆向他拜了拜,却见赭色胡服少年却仍只坐着喝酒,心中诧异。
只那郑国小公子崎昌忍不住:“嘿!你这人倒不客气,招呼也不打,你能高过他去?”
霍廷璋闻言笑了:“论位分确实没人高过丹卿,但若细论辈分丹卿须叫他声’哥哥’。”顿了顿,忽然懊恼:“刚刚的局都没开呢,听戏去了,好没意思。”
魏公子姜无野忽然叫道:“我知道了!昭世子云鸩!小时候见过。”
齐桓看着那张酷似云鹤的脸:“你进京怎的不来找我?”,又端了杯酒:“你们开了什么局?算我一个。”
姜无野笑道:“丹卿你闹什么,我们瞧他眼熟,猜他是谁。这昭王姬的亲哥哥,你还能不认识!你入什么局?”
众人恍然大悟,啧啧称奇,向来听说昭国蛮夷,疏于礼教,昭王将长女作男儿教养,及笄后封了世子。如今细看昭国世子确是个女子,可她做派豪迈不羁更胜男人,雌雄难辨。
云鸩:“多年不来,诸位记不起来也不奇怪。”她转头看向齐桓:“我刚到南街住下,派了人送信,想来你还未收到。”齐桓替她满上一盏酒:“我阿娘也快到了,岁首你来我府上玩罢。”
“烟火!烟火!”有人呼喊。
已是酉时,天色乌黑。
雪却恰好停了,众人都涌至看台,只见远方天空浮现各色花草异兽,尽态极妍,是玉京贵胄们喜爱的烟火戏。
另一边,高台下。
少女从木筏上跳下来,解开彩绸,发现一个男人正看着自己,华服高冠,是个纨绔模样。
宇文翊笑道:“冒昧了,在下只是担心姑娘真被人扔下去了。”
少女敷衍的摆摆手,表示无碍,转身要走,宇文翊上前一步:“在下晋国宇文翊,不知怎么称呼姑娘?”
她仍戴着面具,看不清神色,声音漠然:“阙苏。”
说完又要走,宇文翊跟在她身后:“不知能否请姑娘同看烟火?”
阙苏不说话,只往前走,入了回廊。
“你戴着面具不闷吗?”宇文翊不死心。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不知能否一见姑娘真容?”
“这枚白玉扳指送你,跳舞的时候不勒手。”
阙苏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接过扳指,看着他半天:“你……做了坏事,会死。”
宇文翊莫名其妙,只怔怔的看着她。
“我不是中原人,你说太多,我不懂。”
“我不喜欢你,不看烟火,别跟着我,我只跳舞,要找人睡觉,去南曲苑。”
阙苏却突然揭下面具,稚气姝丽:“面具可以摘,我好看,我喜欢别人夸我好看,也喜欢玉。”她顺手将玉扳指戴在自己手上,笑道:“再夸我一次,我救你。”
“我喜欢你。”
“不可以。”
宇文翊笑道:“本是天上人,何故落凡尘。”
阙苏以为夸她美得像仙女,做了个鬼脸:“很对,我扮的就是神女。”
宇文翊被逗笑了,他原本跟来只是一时兴起想逗逗她,他见过更美的,没见过这么大言不惭的。
阙苏转身:“好了,你走罢,我还要跳舞。”
宇文翊叫她:“什么时候能再见你?”
他站在长廊尽头,她已然消失在人群里,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