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当然没有他。
但托上辈子的福,假情假意张口就来。
他落荒而逃。
漫天飞雪,齐桓胡乱披上斗篷就走,不让人跟来。
“你疯了!”
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
她讲的信誓旦旦,还胡言乱语了些别的,但他脑子嗡嗡作响,也听不见。
想着最后推开她的时候,不待他用力,她就已经放手了,现下脖颈一时没了遮挡反倒冷得慌。齐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府中的青石舫,一池湖水冻成了玉屑银尘,亮晃晃的扎眼睛,他才停下来。
她怎么能心里有他呢?
九华殿前。
积雪皑皑,仆侍如云。
大殿上上纱幔重重,一位约三十来岁的美妇端坐高台,一派雍容,姝丽非凡。黛眉修长如飞鹤展翅,云髻峨峨如岚烟出岫,六副金笄珈罗堆叠,白珠耳珰,一尺长的玳瑁华胜高悬。层层叠叠的黄色纻丝大衫下是仙鹤灵芝托织金缕广袖长裙,外罩两条霞帔,霞帔前后纹以八条金蛟入海,两侧边缘饰以十罗刹海东珠,上还横缀一对青罗襻子,以使两边系连,挂一只云龙纹玉坠。
一年长宫婢赶来,她翠髻高叠,珠璎加身,一看便知是位分极高的宫人。她向妇人俯首密语:“回殿下,听说渤海王的夫人又好了。”
宇文嬿放下茶盏,笑道:“阿弥陀佛!是桩奇闻,前两日母后还托本宫寻些好棺木,后事都快备齐了,她倒命硬。”
年长宫婢:“想必皇后娘娘往日陪皇太后诵经,神佛有听见。”
她缓缓起身,仪态万千,宫婢替她整理大衫:“神佛听见没意思,得圣人听见。”
宫婢:“圣人正在元德宫议事,渤海王今日也在,本是皇太后叫他进宫,刚过朱雀门就被陛下叫走了。”
宇文嬿:“派人守着,待他出来就请去长乐宫,就说他奶奶很是想他,今晚务必要来本宫为冬至备下的宫宴。再吩咐人速速拿些滋补的好东西,人参鹿茸雪莲是不可少的,拣好的拿,不必吝惜。”
宫婢俯首称是。
宇文嬿笑着往外走去:“走罢,绿华,先去长乐宫陪母后,老人家想来正高兴。”宫人们随着她鱼贯而出,百寳凤毛步辇早早候着了,旁边是三个粉雕玉砌的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皆裹了猩红的斗篷鹤裘,抢着叫着阿娘。
是夜,宫中小宴。
小监立在长乐宫门:“渤海王入座,晋公入座——纪侯、卫侯入座——”
在座皆是王公子弟,齐桓往日同他们厮混,都是鲜廉寡耻之辈,但谁也看不上谁。只两个没见过,一个是浑身雪素的长袍道士,一个是胡服将领装束的小胡子男人,都在皇帝座旁。
谢南安斜抱曲项五弦琵琶,率众乐伎入座,先《凉州》后《薄媚》。
黄金捍拨紫檀槽。
琵琶声遏云霄,一会儿撒珠弄翠,一会儿金戈铁马,一阵弹挑扫拂,忽见舞姬回旋踢跳,锦鞋一软,众姬宝带皆系金锤飞出,同击朱鼓,响遏行云。
众人无不喝彩叫好,但齐桓觉得没趣。
他向来是八面玲珑,旁人夸他好相与,却不知他面热心肠冷,十句好话九句都是假的,众人越将他捧得高,他却越清明,一切全凭皇太后的宠。
好几人同他说笑,偏他今日没心思敷衍,满脑子都是疑惑,他夫人怎么就换了副面孔。
齐桓拜了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拉着他:“可怜丹卿又瘦了,不过阿鹤病着,你是得体谅她,你母亲岁首入京,你有的忙。还是小时候在宫里好,老身天天都见着。只怨你父走得早,你母亲得管着臣工,早些年在渤海没人疼你。”
他在渤海封地长到六岁时,父王便因病过世了,他刚承袭王位,就被老太后接到宫中同诸皇子教养。皇帝并不喜他,因为齐桓总是令他想起那个被老太后溺爱,却又懦弱无能的幼弟。
果然皇帝齐晟面色一沉,齐桓看得心中一紧。
却听宇文嬿笑道:“儿备了好东西,母后且看看?”,端出来好些山珍大补之物,转眼便都赐给齐桓了,皇太后遂笑逐颜开,夸她周到有心。
齐桓谢过恩典,仍只喝酒,众人以为他为夫人心伤。
“平日里瞧不出,他倒是个痴心人呢,难怪南曲苑的姊姊们都惦记着。”
“要我说不值当啊,虽说他夫人绝色,但丹卿是什么人?皇奶奶那样宠他,有他够不着的人?过两日也就好了。”
“那昭王姬也是福薄,纵马冬猎的人这么多,偏她坠了兖陵江,前两日听说已经快没气儿罢。”
“也听说是闹着和离,渤海王还念着晋王姬呢,昭国蛮子烈性,以死相逼。”
“说不得,去年岁首大典,渤海姜太后跟那昭王姬亲母女似得,这儿子倒看着生分。”
他们并不避讳,齐桓听的一清二楚,但多说无益。
他一杯接一杯,很快便醉了,匆匆告退。
浑浑噩噩在回府的路上就睡了,醒来已近午时。更衣出门,竟有几个美貌胡姬站在院里,碧眼雪肤,发如金丝,眉目如春,吓得他一个趔趄。
齐桓头疼欲裂:“宗叔!宗叔呢?”
身后躲着的子昌飞快跑来,他生的清秀精瘦,步履生风:“这……是昨夜您从宫里带回来的,宫里跟来的内官说——”
齐桓有些懵:“说什么?”
子昌憋着笑:“说是松漠左贤王送来的……一并还有十个大箱子,除了玛瑙珠翠,还有些奇珍罕物,宗叔正在库房点着呢。”
齐桓突然想起来了。
昨晚酒过三巡,胡服装束的男人突然起身,举杯指向他:“皇帝陛下,不知此人婚配否?”
皇帝笑了笑:“丹卿已有夫人了,左贤王可为爱女另觅佳婿。”
左贤王闻言懊恼:“那可惜了,可惜了,不过本王还是有礼物想送他,此等风姿配得上,望陛下恩准。另听说他夫人病了,那除了珠宝药材,再挑几个婢子罢,总得有人伺候不是。”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内子尚在病榻,臣齐桓不敢……”
对,他说他不要。
但皇帝不待他说完便举杯同那左贤王共饮,哪还听得他说什么,他也只得推说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谁知那左贤王并未罢休,竟真送了人来。
齐桓皱眉摆手:“送回去,都送回去。”
子昌愕然:“都送回去?”
齐桓:“箱子留下,人送回去。叫宗叔去办,再帮寡人写封信给左贤王,就说——”
他想了想前几日云鹤虚张声势的行径:“就说,寡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她病卧在榻寡人茶饭不思,无心他顾。且我二人有结发誓约在前,如今夫人尚在病中,寡人若收下这些人入府,实是背信弃义。但宝物留下,也算是没有辜负左贤王的美意。”
昭王势力皇帝尚且忌惮三分,他和昭王姬大婚不到一载,哪敢收什么松漠美人,皇帝总爱顺水推舟送来点麻烦,提醒他和昭国的盟好不是什么长久之举。
齐桓揉揉脑袋:“就这么着吧,让白先生润笔。”
子昌:“是,殿下。另我听宗叔说王太后从封地回京了,娘娘的信在您屋里。”
齐桓当然知道,阿娘信里指着他鼻子骂,不该疏忽大意让云氏落水,又叮嘱务必好生照料,她盼着大年春岁要一同赏雪吃酒猜灯谜。齐桓更觉头疼:“嗯……阿娘岁旦左右到府上,园子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一面问一面走,众人围了上来,一同入了抚仙园。
雪不要命的下,天地间都是白扑扑的。
这年的玉京新岁许多人都不甚开心,先是好些州府遭了雪灾,又闹上饥荒,诸侯们天天吵着要天子体恤,减免来年的供奉,圣人跟太后总是是皱着眉,满堂公卿大臣也只好皱着眉。玉京外的诸侯们也不开心,昭国的雪灾最甚,天子近日故意疏远,也不支援,小公女又被困在京城,孤立失势,昭王一边向邻境燕楚修书求援,一面痛骂玉京城的便宜女婿帮不上忙。韩魏晋地正闹着饥荒,偏远些的地界饿殍遍野也是有的,流民四蹿,户籍散失,跟天子讨要粮食也半日没个着落。
只有云鹤这个年过得最自在。
先是装病又睡了三天,故意咳嗽得让人心惊,讲不出句利索话,吓得来问诊的穆梁面青,满屋的人大叫“糟糕”,凡事不必开口,招招手没有不应的。 如此几日,屋子仆妇婢子她就摸了个半熟。夜晚留几个贴身大婢女说笑,听她们聊近日府中八卦趣事,院里的人约莫就又熟了三分,使唤起人来也有了八九分把握。
云鹤:“听说有人送了美人给君上?”
众人忙道:“君上已经给送回去了。听院里人说,还写了封信,说是……伉俪情深,不敢辜负夫人……”
云鹤觉得他这官腔很没意思,悄悄拉着谷佩:“我是否应该……醋一醋?”
谷佩愕然:“婢子以为……夫人贤良大度,不必计较此等小事。”
云鹤心下了然,心想果然应该醋醋。
前两日演的就是“情深似海”,不是“贤良大度”,若不醋一醋好像自己这番情意不够深切。但她正盘算着和离,和离后就回昭国,她不想把今生又葬送在这里。
所以这情意可以演,但又不能让齐桓真的接受,还得让他厌烦。
什么样的情意让人难以接受呢?
她脑子里突然蹦出四个字“情深不寿”,两看相厌的人半分情谊也嫌多。
两国姻亲,无非是利字当头,夫妻相处,则是看情谊几许,想必齐桓对她是没什么情谊的。尚且不知两国联姻“利”从何来,倒是可以于“情”之一道下手,把所剩无几的情谊拉起来,再踩下去。
想起前两日演的戏码,将计就计,再演个“爱极生恨”也不错。
嫉妒是个好的开始,想当年宫里的小姨娘们炉火纯青的技艺,自己如今也能用上,颇觉欣慰。
望南山房。
宗叔:“这岁首府里内务没人料理可不成,夫人怎么样了?”
子昌皱眉:“夫人前两日本能够下榻了,不知谁多嘴,提了上次宫宴里君上带回府的胡姬,夫人一听砸了好些东西,竟生生气晕了过去,现又躺回了榻上,想来又得君上操劳了。”
哐啷一声脆响,两人转身,正是齐桓的茶洒了,刚写的折子也算是废了。
她竟然还能醋上了?还醋病了?岂有此理?
齐桓只觉的心火蹭蹭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