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乙师叔,我丹霞天哪个弟子都可以要,除了那个叫云鹤的。”
二长老法仁对着妙乙一拜,他一身莲子白色宽身大袖袍,高冠玉簪,端正严谨之态。若再拿个笏板,便是朝堂进言的谏臣。
只可惜若妙乙是个皇帝,那必然是个昏君。
如今成了掌门,也不过阴差阳错,是个昏头掌门,但他宣称自己乃是“无为而治”。
他是容成的师兄,若论修为法力,或许还胜容成半筹,但素来懒散,一等一的好吃懒做,故而当年他与容成的师尊,认为像容成此类不要脸的人才,那也算是人才,尚且因为没有什么底线,或许也可成就一番事业,人家还会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但对于妙乙这种仙,他修炼的本心就令人觉得十分可疑。修为愈高,他愈能寻到更妙更雅,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偷懒之法。
会让人怀疑,他修仙问道,纯粹是为了偷懒。因为倘若是人,就算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没有办法真正偷懒。
“法仁呐,你且待本尊吃完这口饭。”
正是晌午,玉阙峰上有座江安亭。亭外漫山大雪,远远便可望见无量海上万里冰封。妙乙青丝披散,只用一根玉带束在脑后,水绿纱袍长长拖着,石砌的桌椅,不加雕饰,别有一番稚朴之气,愈发让人觉得他是个当之无愧的神仙。
但这个神仙,他正在吃饭。
你若是以为他俗了,那又错了。
妙乙不紧不慢,捧了一碗白饭,晶莹似雪,倒像是他从外面接了一碗雪当饭吃。
雅得不行。
可他其实又是极俗的,
这并非真是捧了一碗雪,而叫做“玉井饭”。他从玉阙峰上的莲池里采了白玉藕和莲子,白玉藕切成小块,莲子去掉皮和心,将饭煮上,但不煮透,稍沸后就将莲子和白玉藕块放进去,一同蒸煮。很快便会得到一盆比雪还玲珑晶莹的米饭。
无因瞧着法仁这张臭脸,便知他们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
但他与妙乙可谓是同道中人,一向被妙乙看作小辈里的知己。
“啧啧,师叔你为了吃这碗玉井饭,竟然强行让这莲在寒季开花,怕不是用了那琉璃仙罩仿了四季变幻,骗那莲开花结藕?实在是暴殄天物。”
无因这话明贬暗褒,欲扬先抑,赞妙乙一番灵巧用心。
“非也,用的是蜉蝣水钟。”妙乙果然抬头,瞧了他一眼,又夹了一筷子小青菜,“琉璃仙罩我用过,莲藕罩在里面,不好把握时间,藕老了就不脆了。蜉蝣水钟好,将四季变幻压缩至半个时辰,还能报时。”
“师叔好思量,无因甘拜下风。”
“你也可以来一碗。”妙乙慷慨道,又看向法仁。“你吃饭了吗?”
法仁像挂了霜的茄子,气鼓鼓的坐下。“尚未用食。”
“那你也可以来一碗,清热解毒,养肝明目。”
说罢,招呼了远处的弟子,叫他们又添上了些饭菜。
三人一起吃起饭来。
妙乙与无因一直谈笑闲聊着,法仁则正襟危坐,埋头吃饭。弟子们窃窃私语,有人问这东仙源遭此大难,弟子们愁怨连天,好些仙门世家的弟子都随家人回去了。这仙君们为何不悲不泣,反一派闲散安乐。有人答妙乙仙君说生死无常,旧日往事不可追,且行当日乐。
恍惚间,远处隐约传来琵琶弹奏声。
是仙都峰的方向。
长轮不尽似海奔云涌,四弦一扫如霜刀出鞘,弹挑滚奏吟揉打带声声切切,端的是一曲《郁轮袍》。
一时众人都不再高声说话。
无因暗叹:我替你说情便好,你换个时候委屈不行吗?
法仁也不再动筷,眉头微微拧起。
静默半晌。
“玉项琵琶凌空抱,故人彷徨愁难断啊。”妙乙忽然开口,“无尘这孩子尘缘未了啊。”
法仁实在难忍,不吐不快。“师叔,拿名叫云鹤的弟子身染煞气,是个病秧子。若因此责难她,不让她入门,实在小气。且那晚在梵天大阵中,她以身相护我丹霞天,苦守仙都峰,亦是大功一件。但——”
“那二师兄何苦还要为难人家呢?”无因是个和事佬,素来谁也不得罪的,“不如算了,当给九师弟一个面子。”
“八师弟你莫要打岔。但她为了支撑渺微宫法阵,三魂七魄被被卷出体外,魂魄内的滔天煞气也不是假的。甚至连九师弟的灵力都已然耗尽,她的魂魄竟还凭这一股狠戾之气,支撑如此之久,实在可怕,她若非妖魔,那必是前世造下了滔天杀孽。”
“或许人家前世是个将军,我瞧她身体虽弱,倒有一身硬骨。”
“帝王将相造下的杀孽怕也难比肩,此女前生不是妖魔便是修罗。”
“那也是前尘旧事,耽误不了今生修行,有教无类嘛。”
“非也!那魂魄里的煞气,如此凶悍,怕是命里天生带了孽债未偿,他日若此人怨怖之心再起,走火入魔,入了恶道,我等怎么交代?如今临海三郡尸魔一案来得蹊跷,师尊被罚,东仙源沉海,霍桐出世,桩桩件件都和阿鼻狱魔煞之气脱不开关系,诸多诡秘之事不解。如何能再收这么个祸胎?”
“你就是说她不清白嘛,如果和那些魔物有关联,那就更不能放人走啦。”
无因转身向妙乙道:“她若是清白,那没什么不能留的。她若是不清白,和东仙源此次大祸有干系,那咱们就索性将她留住,一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安全,二则,若他日真有什么,也可引蛇出洞。”
妙乙又添了一碗饭,还撒了些梅花脯。
“渴不渴?要不要来碗鸭脚羹。”
“谢掌门,弟子不渴。”法仁道。
无因笑道:“弟子也已经饱了。”
妙乙面色惫懒,却有些清冷。“哦,那就回去罢。”
见两人欲言又止。
妙乙揉揉太阳穴。“我会看着办的。”
两人只得作罢,各自走了。
妙乙终于得了空,安安静静的吃完了一碗饭,又喝了碗鸭脚羹。
他向远处弟子招手。
那名小弟子以为妙乙还要喝汤,伸手就要拿碗。
妙乙弹指一挥,那弟子吃痛缩手,放下了碗。妙乙颇有些嫌弃:“本尊有这么能吃吗?”
“那掌门……”
“去把九长老叫过来。”妙乙微微思索,“就说请他吃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