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葵尖叫扔出酒杯,那盏琥珀荷叶杯瞬间粉碎。
“他去看她了?她都去做道姑了,他竟然——”十六七的韶龄少女,高髻珠花,银红大衫配着青白长裙,华容婀娜,瑰姿逸态,泪痕未干。
“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殿下何必生气受累?她之前落水伤寒,又连夜送去雪山,转眼入了隆冬,哪还能回来。”
“你去杀了她。”
“殿下?奴婢——”
“本宫保证紫江明年就可以出来,大婚的时候我去求姑妈把紫江赐给我。只三个月,我就可以和齐桓大婚了,你妹妹也可以出宫,云鹤是最大的变数,我们杀掉她,好不好?”
少女跪下颤抖着:“这不合规矩,皇后娘娘若是知道——”
宇文葵捧住她的脸,笑道:“姑妈不会知道!我们不说谁会知道?啊?凭你的身手杀一个王姬如探囊取物。你的脸没人见过对不对?”
少女埋下头,宇文葵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你没有资格拒绝本宫,紫螺。安国侍卫里最天才的’鬼’,皇后娘娘为什么让你来本宫身边,因为我总是想杀有些人,姑妈也拦不住,所以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剑。”
紫螺愣了愣,沉声问道:“殿下希望什么时候动手?”
凌云峰高绝于顶,此时云雾翻涌如海潮,雪又开始一点点落,柳絮般四处纷飞。
“道长可能不懂,凡尘俗世的夫妻,就是这样爱吵,也算是一种情趣。”
“当你死了也算是情趣?”玉虚子慢条斯理的将琵琶收入紫绫袋中,诚心诚意的发问。
云鹤身形晃了晃:“你都听完了?”
玉虚子点点头:“你很有气势。”
云鹤心说,你是在品评些什么?听得这么清楚是打算写话本吗?出家人不是应该清心寡欲吗?这么认真听八卦是修的哪门子的行啊。
不过想来此人并不迂腐,也无心管什么凡尘俗事。不如直言相问,倒也无妨。
“我有一事不明,昨夜风雪大作,道长是如何上山的?”
玉虚子一针见血:“夫人是想知道有几条下山的路?”
云鹤眨眨眼,他这样直接,她倒有点心虚了:“说来惭愧,我这人吧,喜好酒肉,若是猎些山间野味,就着奶酒烤来吃,这冬日便有了盼头,我们昭国人好这口。只是那些士卒守在观门,尽忠职守,我也不好打扰。道长若是能指点一二,让我冬日得点乐子,那便是行善事了。”
他笑着转头看向她:“夫人既不信我,何必问我。”
云鹤敛了笑意,漠然道:“道长既然这样明白,又何苦为难我?”
昨夜天黑看不太清,玉虚子这才细细打量她,正是花样年华,生得艳冶如妖,高鼻深目雪肤赤唇粉颊,却配了宽额广颐,瑰丽又庄严。眉目里是京都贵女少有的野气,明朗热烈,端艳无双。
可眉目间一股冷戾之气郁结不散,总是笑里藏刀。
和那个人不像,他心想。
“夫人随我来。”
云鹤愣了愣,不解其意,正想发问,却见他已转身走了,只好跟了上去。
两人登上文昌阁顶,云海里金光大盛。
那玉虚子拂尘一扫,霎时云海竟涌起一阵白雾,一时迷了人眼。
再睁眼,云鹤只觉瞬间漫天雨雪消融,似乎到了初春,翠竹连天,春草花香环伺,青屿的山水高远飘渺起来,这方小天地仿佛立时成了个世外仙境。这境中又有一小园匾额上写着镜清斋,园后青山泻出万丈泉,如素练流向远处,四周良田水车,还有些不知名的小精怪,有的在吃果子,有的在捉鱼,还有的竟在耕地。
再一转头,他又不知从何处幻化了一石桌,几张石椅,桌上竟还烹了茶。
“这是何处境地?你要做什么?”云鹤胸中一震,掩口惊呼,世上竟真有仙人不成?
若说有,此人站在面前倒是极可信的。
“这是我的’灵墟’,精神灵力所筑。请你喝酒吃肉,红烧肘子,葱炖猪蹄,还是烤肉?”他再一次诚心诚意的发问。
“无功不受禄。”云鹤脑子尚且还算清醒。
玉虚子:“夫人不必和我打哑谜。你想从这青屿山上逃走,只有我能帮你。”
“别叫我夫人!”
“是因为你丈夫另寻新欢了吗?这总不是情趣了吧。贫道虽不懂太多俗务,但也知古词里称赞的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骂的都是三心二意负心郎。”
“道长倒是很懂。不过这鸿门宴我不也敢吃。”
“你这么聪明,怎么想不明白我也有求于人罢了。”
云鹤愣了愣,便大大咧咧坐下:“红烧肘子,葱炖猪蹄和烤肉都要,再来一壶羊奶酒。”
“闺阁女儿,土匪行径,你也是奇人。”玉虚子感叹一番,转头吩咐:“清玄听见了吧,上菜,两壶酒。”
“我喝不了两壶。”
“我也要喝。”
“你个出家人怎的如此没有操守?”云鹤虽不是同道中人,看着也有些愤怒。
“我已修成了仙身,不必循这些规矩。”
很快清玄便从小厨房端了菜肴上桌,打趣道:“姑娘这样要是真出了家,怕是立刻就要还俗。”
云鹤喝着刚温好的酒,连嘴也懒得还:“现在可以告诉我如何下山了吗?”
清玄笑道:“那是御剑飞行之术,姑娘你一时半会儿学不会。”
她笑起来:“那我得拜师修炼了?若以后能拜入仙门修炼倒也是不错的主意。道长看我有这个天分吗?”
“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玉虚子不急不缓,也喝了一口酒:“你为何会知道那个名字?你到底是谁?”
云鹤低头喝酒,心头却是一紧:“道长这是在说什么故事?”
“你见我第一面时,说的那个名字。”
云鹤笑的像只狐狸:“我怎么不记得呢?道长怕是听错了罢。”
他好像真的信了,目不转睛盯着她,乌黑透亮的瞳孔瞬间放大:“魏延年,你叫我魏延年。”
云鹤又低头喝了一杯酒,她不敢看那双清泉一样的眼睛。
“那是我俗家名字,百年来没有人叫过。”
魏延年。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一条缝在她心里轰然裂开……当年那张妖冶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逐渐和眼前水月观音般的面庞重合。她又回到了那艘船,酒筵上少年裹了一身花青绸缎,也是在喝酒。
只是如今这张脸憔悴消瘦了许多,仿佛春华蒙了雪,清冷的紧,
九百年了,他竟入了仙门。
魏延年,她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他总是这样锋利刺人,她的谋划计策在他身上总是平白添笑话。九百年前是这样,九百年后也是这样,她本想着自己人生几十载倒也是见过世面了,少年情事怎么能当真,她甚至都要忘了他的样子,看一眼却又都想起来了。
她笑道:“我是昭国王姬云鹤,道长为什么不信呢?”云鹤有个毛病,越是死到临头,越喜欢笑,所以从前纵马杀敌的时候得了个“玉面修罗”的尊号,也有人叫她“疯婆娘”。
云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连几杯下肚,拼了命的灌酒。
魏延年拉住她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顶着一张皮囊的游魂罢了,凭什么说自己是昭国王姬?”
然而他凶狠一分,她就凶狠十分,云鹤拽住魏延年的领子扯到眼前:“那你凭什么说自己是魏延年?你也不过一副相似的皮囊而已!”云鹤抬头,猝不及防他身上的梅花香窜进鼻腔,忽然浓烈了起来。
“可你为什么见过我?”
魏延年死死盯住她的脸像要看穿,面颊翻红,微微颤抖着:“我没见过你,你却见过我,九百年前你就见过我。”
云鹤推他不开,拔出匕首就刺,他竟生生受了一刀还不放手。
瞬间“灵墟”里天地变色,翠竹,青草,山水,良田,小斋……所有幻象瞬间都消散了。眨眼间,又只剩下文昌阁顶的云海一阵阵翻涌,仿佛他们从未离开。
然而再看天色竟已是快近傍晚。
他的心神涣散。
清冷的声音此刻软了三分:“你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不记得了。”
“做个交易,你带我离开青屿山,我什么都告诉你。”
石阶千级,曲折迁回盘旋,又铺了雪,云鹤走下去的时候眼睛总瞧着地面,黑白交错的纹理,参天古树夹道而生,密密麻麻,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诸事你处理妥当,三日后,我带你下山。”她耳畔回响着他的声音。
此时已近黄昏,文昌阁笼在云雾里,又传来琵琶声,应是换了把铜琵琶,铁拨弹之,其声如雷。
远远听着,仿佛风雨欲来。
正如古人作诗有云: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琵琶是谁制,长拨别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