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见姜拂的车驾停了,只得念念不舍的走开,抖了抖身上的雪上车,向姜拂撒娇笑道:“阿娘让我好等。”
宇文葵远远瞧着,见那姜拂并不理齐桓,也不看她,只吩咐着回府,自觉没趣。
雪下的天地都要白了,车马很快就不见了。
宇文葵悻悻然,正准备往回走,一转身却猛的呆住了:“兰容嬷嬷?我没有找他……我只是恰巧路过。”兰容嬷嬷温和的笑了笑:“无妨,是老奴吓着王姬了,皇后娘娘请小殿下今日住宫里吃茶说话,正好参加明日宫中冬至小宴。另外,宫里新来了琉海贡的珍珠,还有麓川好料子,小殿下去挑挑,有喜欢的只管拿走做首饰衣裳,后头有好事呢。”
宇文葵惊喜道:“明日他也来吗?又有什么好事?”
兰容嬷嬷笑道:“不错,渤海王明日自然会来。再者,娘娘向那渤海姜太后提了婚事,姜太后已经答应了,只待渤海王点头,而他一向孝顺。殿下说这算不算好事?”
这番话又软又硬,听宇文葵又喜又怕,看来皇后早就知道她的心思了,大喜道:“谢姑妈想着我。”
第二日。
云鹤坐在车上,掀开车帘已是雪白一片,天地苍茫,玉京城远远看去只有巴掌那么大。
姜拂告诉她消息时,屋外站满了身强体壮的仆妇,生怕她有三头六臂。
她却是从善如流,笑道:“谢母后恩典。”
姜拂转身便走了,不再多一句好话,只留了一个老婆子看着她:“夫人,快收拾罢,半个时辰后老身送你出门。”
云鹤在屋稍做思忖,收了金银器物二三,冬日衣物几套。因昭人尚武,她在嫁妆中又寻得一把梅花匕首,和一柄金玉短剑,权且当防身用。本想再寻几件药品,那老婆子便已来敲门。
算算尚未到半个时辰,但她也只得出去。
假如和离了回昭国,无非两条路,老死深宫或远嫁他乡。假如没有和离,日日相对,也迟早两看相厌,无非又是上辈子和李琰的下场。这样的姻缘到底是断了才好。
细想,她不是没对李琰动过真心,也不后悔,只是最后恨的也深。
如今只觉前尘如梦,多思无益。
恍恍惚惚,几个时辰过去,白云观近在咫尺。
或许曾经也是个有香火的地方,宫殿鼓楼巍峨连绵,只是破败得没了颜色,好些断壁残垣。
这些天她看史书,说“烨”之后,是“夏”,“夏”不过五百载又成了乱世,乱了近百年才又有了“大兆”,而大兆如今又已有三百年。
也就是说,她已经死了九百余年了。
这破观倒像是她的故人,只是不知它多少年月了,
行至山顶,只留了一个婢子长碧陪着,剩下的就是二十来个士卒守着。
名为养病,实则软禁。
她抬头看着云蒙树梢,山雪叠叠,牌匾上正书着“白云观”。
是日,宫中九华殿。
宫婢道:“圣人正在元德宫议事,渤海王今日也在,本是皇太后叫他进宫,刚过朱雀门就被陛下叫走了。”
宇文嬿笑道:“派人守着,待他出来就请去长乐宫,就说他奶奶很是想他,今晚务必要来本宫为冬至备下的宫宴。”
宫婢俯首称是。
夜晚,宫中小宴。
小监立在长乐宫门:“渤海王入座,晋公入座——纪侯、卫侯入座——”
在座皆是王公子弟,齐桓往日同他们厮混,都是鲜廉寡耻之辈,但谁也看不上谁。
谢南安斜抱曲项五弦琵琶,率众乐伎入座,先《凉州》后《薄媚》。
黄金捍拨紫檀槽。
琵琶声如雷绕殿,一会儿撒珠弄翠,一会儿金戈铁马,忽见舞姬回旋踢跳,锦鞋一软,众姬共击朱鼓,响遏行云。
众人无不喝彩叫好。
但齐桓觉得没趣,近日他总想着那个女人矫揉造作的样子,好笑又好看。
他向来是八面玲珑,旁人夸他好相与,却不知他面热心肠冷,十句好话九句都是假的,众人越将他捧得高,他瞧得越清明,一切全凭皇太后的宠。
齐桓拜了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拉着他:“可怜丹卿又瘦了,还是小时候在宫里好,老身天天都见着。只怨你父走得早,你母亲得管着臣工,早些年在渤海没人疼你。”他在渤海封地长到六岁时,父王便因病过世了,刚承袭王位,就被老太后接到宫中同诸皇子教养。皇帝并不喜他,因为齐桓总是令他想起那个被皇太后溺爱,却又懦弱无能的幼弟。
果然皇帝齐晟面色一沉,看得齐桓心中一紧。
却听宇文嬿笑道:“儿备了好东西,母后且看看?”,端出来好些山珍大补之物,转眼便都赐给齐桓了,笑说渤海王夫人病着得好好补补,赶紧抱个小玄孙给皇太后才是真心孝敬,皇太后遂笑逐颜开,夸她周到有心。
齐桓谢过恩典,仍只喝酒。
众人见状议论着。
“皇后娘娘这好意怕是戳了人心肝了,听说了吗?渤海王夫人竟入了观里修养,这与出家何异?他怕是伤了心了。”
“是吗?这昭王姬也是奇了,丹卿是什么人,皇太后膝下同众皇子帝姬一般教养,她竟像避瘟神似的……和离不成竟出了家?”
齐桓听的一清二楚。
怪不得他母后今日推脱不来宫宴,竟是直接将人送入了道观,他这个丈夫倒还从别人嘴里听来才知晓。齐桓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扔下酒就走。
宇文葵刚走到殿门,便和齐桓撞了个满怀,惊得花容失色。
她今日花心思准备才来晚了。
齐桓却看也不看,草草拱手行了个礼,算是致歉,头也不回便走了。宇文葵又惊又怒,忽觉自己这番心思甚是可笑,一时呆在原地,还是身旁的女婢将她拉走入席。
齐桓纵马回府,吹了一路的风,头疼欲裂:“宗叔!宗叔呢?”子昌一路小跑,牵过马,拱手道:“宗叔今日告了假,殿下有什么吩咐?”
齐桓一把抓过他怒道:“夫人呢?”子昌早奉了姜拂的旨意守在门口,若见了齐桓问夫人,就要带到她面前。
可他现在一句话也讲不出,齐桓看起来像是要杀人。
齐桓见他不言语,立刻明白过来,母亲自然是算准了他不肯轻易将人送走,才使这调虎离山之计,如今这人哪里还能在府中。他扔下子昌,即刻飞赶到抚仙园,穿过长廊,丫鬟婆子小子们正各自忙着,不及躲避,手中器皿碗盏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推开门,姜拂正悠然坐在榻上,等着他。
齐桓强忍一口怒气,沉着嗓子道:“阿娘如何不知会儿子便将人送走了?她到底是儿子的人!”
“从今以后便不是了,我已与皇后谈妥,渤海与晋国结盟,你与宇文葵的婚事近在眼前。昭王姬不是想要和离书吗?如今也遂她心了。待韶岭关战事一起,你便差人将和离书送去,与她断绝夫妻干系。”
齐桓哑然,竟半晌不知说什么。
姜拂不紧不慢,递过一盏茶,安抚道:“坐下我与你细说。”
青屿山已是入了夜。
漆黑一团,只听得风雪大作。
观里众道人早就歇息了,这里不比玉京花团锦簇,晚上也就几盏油灯,只三清殿里的神明面前才能多烧几根蜡。
云鹤在房间里呆得无聊,长碧也歇下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拜拜神仙。
她想着可能是上辈子杀的人太多了,老天爷才让她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三清殿太远,她去了最近的一个,只是匾额早掉了,不知叫什么。
一进门,高高的穹顶,冰凉的砖。
不知什么名号的仙官神像立在中央,正瞪着她,一个破蒲团扔在地上,她坐了上去,对着微弱的烛光,敷衍的拜了拜。
其实她是睡不着,闭上眼就看见兄长的头颅挂在城头,血淋淋的。
当初她没有亲眼看见他死去,后来梦里总见着。
离开玉京的路上,她让长碧去买了几斤羊羔酒,分了些给士卒,自己留了些。她解下腰间的牛角壶,大口喝了起来,酒早就凉了,但喝下去立时烧透了五脏六腑。
她出了神,想着怎么才能离开,毕竟不能真在观里做一辈子道姑。
但这里的山雪太大了,再晚些日子,怕是没人能下山,得等开春了再想办法走。
殿门忽地嘎吱一响。
云鹤转身,见一黑影悄无声息进了殿,她侧身躲进阴影里。若是观中道人,谁见了她不得乖乖行礼,这人悄无声息,怕是有功夫的,莫不是有人不想她回去了?幸而这个云鹤原身本有些拳脚功夫,她自己前世的招式也还记得清楚,前些日子在王府趁机活动了下手脚,如今也算能应付。
种种想法电光火石间一闪而过,那人已然走近,她抄起腰间梅花匕就刺,刀刀毙命,步步紧逼。
云鹤一招’迎风掸尘’,刀尖指向黑影,黑影侧身一闪竟躲了过去。
她恢复得实在太快,一招一式,都侵入骨髓,恶鬼在少女的躯体里如鱼得水,好像生来如此,重生令这具身体可以承载超出常人的疼痛。
黑影却不急不缓,任她百般刁难,一退再退。
两人缠斗至神像前,正好站在仅有的烛光里。
云鹤终于看清了,这是张秾艳的脸,开了一颗牡丹唇,眉目如春,肌肤却是苍白,如雪裹琼花,生出仙气。身上是道士装扮,一身雪白长衫,头戴玉清莲花冠,手握拂尘,似水月观音。
拂尘缠住了梅花匕。
他也打量着她。
不过十七八的少女,生得冰肌玉骨神仙样貌,却是满脸的戾气,一身绯红胡服,像刚烧的火,十二万分不甘心。
她死死的盯着他,每一寸都不肯放过:“魏延年?”
烛光昏黄,两张脸逐渐重叠在一起,一模一样,云鹤笃定她见过这张脸。许多年前的一个仲夏,梁素湖画舫上,她提了一盏纱灯去找他,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送的东西。
他敷衍的行了礼,靠在角落里喝得烂醉,面颊红得不像话,却不理她。
当时他也不过十七八的少年,是帝都里有名的倜傥公子。酒筵上裹了一身花青绸缎,素色蔽膝,敞领大袖。妖姿艳丽,蓊若春华,活脱脱一个艳鬼,比满船贵女们都要动人。
她又问了一次。
他竟然说已经掉进水里了。
她立时把灯摔到他身上,瞬间火苗吞噬了华服,他大惊失色。发簪也落了,衣衫也乱了,再也不能漫不经心了,满船的仆妇婢子都人仰马翻。
她却哭得比谁都伤心,跑着去叫医官,却又失脚跌进了湖里。
后来李琰将她捞起来,问她怎么这样伤心?
她却只是不说话,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将玉指环送给魏延年,又想着既然是送,人家自然也可以不要,她气什么?她是帝姬,天下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她都不在乎。好不容易用一次真心,低一次头,人家却不稀罕,她伤心了很久。
风雪吹得大殿门窗咿呀作响。
道士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不说话,只是抽走了拂尘,拿起一盏烛台,将手提的纱灯点亮。
她看了看手里的酒,心想,还是一个人提灯,一个人喝酒。只是这次换他提着灯,她拿着酒。可她又不敢信,九百余年,巧托生了一张脸,哪里还能是同一个人。
她又开始胡说八道:“道长这是打着灯笼找女人?”
对方愣了愣,不咸不淡道:“贫道路遇风雪灭了灯,这才入殿中取火。”
云鹤收了匕首,转身准备离开。
这人却叫住了她,温声问道:“居士乃渤海王夫人?”
真是无礼,云鹤心想,也不自报家门,就问他人来处。
她背对着他,冷冷道:“道长打哪儿来?白日里没见过。”
他作了个揖,答道:“贫道玉虚子,乃白云观观主,云游在外,今夜方归,故夫人白日里未曾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