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知道迟早会有这场火,却没料到是今日烧。
云鹤看见群仙从四面八方涌来,形状神情各异,窃窃私语。
东仙源最高处,天姥岭状如蛟龙腾空,银鳞望不尽,百谷分寒涛。常年朔风暴雪,泱漭暮云。乃东仙源三百洞天福地之首,天下诸仙相聚之所。上有一灵坛,相传乃太古诸神遗物所化,有通天彻地的之力。可如今怎样的神威都不重要了,因为它永远只会是传说了。
红莲业火所至之处,一切皆成灰烬。
霍桐来过了。
他不杀一人,不取一物,只毁了天姥岭灵台。
本是灵台高筑直通云汉,如今拦腰被斩成两截,巨大幽暗的裂痕被业火烧得通红,让人可以想象那劈天裂地的一斩,整个天姥岭仿佛被人劈开了头颅,生生凿出了一个峡谷,断成两截的灵台陷落进去,九天华柱四分五裂化为齑粉,不见踪影。唯余积雪皑皑,火光烈烈,在风中越燃越盛,这裂痕愈发像一个坟坑。
“这——这是?”
朔风凛凛,峡谷中火鲜艳如红莲绽放,众人脸色惊惶,他们发现还剩了一根九天华柱,只不过也陷落进了那道裂谷。
万神冢。
这三字势若奔雷,惊神泣鬼之状,暗金滚烫的字样表明它被写下不久。
是报复,也是宣战。这是告诉世人,他回来了,他要让这里成为诸神坟茔,但他们依旧无可奈何。藐视天地的力量前,众仙也只能哀悼。
这便是魏延年和云鹤赶来时看到的场景,不止他们,丹霞天众人也赶来了。天姥岭灵台,向来由丹霞天,长真天,太虚天,大酉华妙天,四洞天门人镇守。这四洞天门人最先赶到,紧接着,不到一个时辰,天下各仙门纷纷翻山越海而来,霎时整个天姥岭山颠诸仙云集,白得晃眼睛。
然而,留给众人的只有焚毁的灵台,和漫山大雪。
云海里群仙议论纷纷。
“这是报复。”“要大乱了吗?”“早就乱了。”“三百年前阿鼻狱界的煞气四溢,妖魔于人间横行,魑魅魍魉昼出夜行,毫无忌惮。”“嘿,听闻罗刹阎君破封印而出,是丹霞天门人发现的,如今这火也是从东南面烧来——”“你什么意思?丹霞天脱不了干系?”“非也,只是丹霞天位于天姥岭东南位,难辞其咎。”
“一派胡言,我丹霞天已然布下结界法阵……”
长真天为首弟子嚷道:“可那只凤凰还是如入无人之境,毁我诸仙灵台,探囊取物般轻巧。丹霞天需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玉华山是丹霞天辖域,山下异动你们怎能不知?”
只见一玄衣青年喝斥:“不可无理,我诸洞天门人当同心御敌,方才是正道。”正是是长真天掌门晏青,虽样貌年轻,但飞升已有千载,算在场诸仙中最长者,且有仙职在身,众人也敬惧三分,议论声方小了下去,仍有不服气的叫嚣:“那晏掌门倒说说,要怎么办才好?”
一时众人倒以他为首,等他出个主意。
晏青稍加思索,向众人道:“不知丹霞天掌门在何处?请令师尊出来说话方好令我等信服,毕竟他才是上界钦点的仙君,执掌这东仙源三百洞天。”
“正是,请容成仙君出来说话吧。”
其余诸仙纷纷称是。
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女子清脆之声:“既然东仙源管不住,那以后人间诸事便由我西仙源来管罢。”
众人抬头一望,一白衣女子为首,她身后跟了一众仙人,衣裙飘曳,巾带飞舞。无论男女个个高鼻深目,身材修长,头束圆髻或双鬟,腰缠长裙,肩披大巾,耳饰宝珠,衣不蔽全身,反袒露腰肢领口,只以薄纱遮掩,或用宝珠璎珞装点,一派奢华糜丽之风。
诸仙哗然。
晏青冷眼笑道:“崇妙仙君倒是来得快,你就不怕西仙源也遭此横祸?”
好大阵仗。云鹤远远望着众仙米粒儿一般,又小又白,争得面红耳赤,忽然也没有那样高不可攀了。这与朝堂之上互相推诿的群臣也并无二致。
这几日在丹霞天,魏延年将软红坊后续之事详细说与她听,她才知道霍桐竟是这般人物。玉华山下是封印霍桐之处,旁人不知,金穆满却是丹霞天后人,想必他是从先祖典籍所载知晓,便用此封印为阵心,借霍桐的煞气摆下魇阵。金穆满成了阵主,魇昧之术护体,霍桐反倒没法杀他,这么些年倒也相安无事。谁承想,自己阴差阳错答应帮霍桐去解封印,又误闯软红坊,引出后面一摊子事儿……
魏延年与清玄本也不知那时封印霍桐之处,当时一心只想着破了魇阵。不料,那魇阵阵心就是压制霍桐的封印。阵心一破,魇阵虽解,封印也解了。
怪不得当时金穆满那样猖狂。
清玄眇了双目,长碧生死未卜,还放了个怪物出来。虽非有意为之,但也实在是作孽,且这份孽里有一部分是自己造的,云鹤心虚的紧。她还妄想入丹霞天修炼,众人若是知晓其中缘故,她怕是第一个就被扔进这坑里祭天。
云鹤眉头紧锁,可她若是不说,还剩那么点良心吧,总觉得不安。毕竟这罪名竟直接挂在了丹霞天头上,这几日吃人家用人家的,恩惠也没少拿。
魏延年忽然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跟我来。”
瞬息之间,两人便到了天姥岭南侧一无名小峰。此处仍可看见灵台聚集的群仙,只是云雾缭绕,上面的人难以看清他们。
“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云鹤小声呵斥,想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按住。
“你是想把罪揽在自己身上,然后说我丹霞天已将你这个罪人拿下……”
“难得你这么上道啊,这样丹霞天不就可将功折罪了吗?”云鹤总觉得这人开了些窍,笑道:“我一个凡人,他们也不能将我怎样,这大敌当前,难不成这群神仙还跟我一个凡人计较?到时候他们若真要来丹霞天拿人,我就先跑,你耍无赖推到我身上就好。”
“你又能跑去哪里?抓你一个凡人还不容易。”魏延年松开手,看着她,“你不是想入丹霞天修炼吗?”
“我再另投别家就是了,天下仙门那么多,四海为家嘛。”她也不是非此门不入了,“免得天天跟你抢饭吃。”
魏延年想了想,忽然道:“可你已经是我丹霞天的人,入不了别家了。”
“这从何说起?”云鹤闻言隐隐有些不安,“我这不还没拜入门下吗?总不能吃了两日白饭,就成你们的人了。”
“只要你通过今年新弟子的入门试炼,便可入丹霞天。你之前说想入丹霞天,我已让人将你录入今年试炼的名册。”
“你怎的不告诉我一声?”云鹤愣住了。
“带你回山的那天,正是最后试炼录名的最后一日,你当时正负伤昏迷。”魏延年很是坦然。
云鹤自觉骑虎难下,见此人一脸真诚,不忍拂他好意:“你如此古道热肠,我竟没看出来。但我现在如果换——”
“此名册会呈交上界,诸仙门皆可查看,你录的是我丹霞天,换不了别家。”
“好好好,明白了,录名在册我便算是丹霞天的人了。看不出无尘兄这样关心小弟,我不去揽罪上身便是。”云鹤心想这人怕不是担心自己跑了,他失忆那档子事儿便没着落了罢?她又道:“我不走,但今年——”
“今年不去也不行,无故失约,往后也难再参加试炼。所以现在起,你便算是丹霞天入门试炼的弟子,是我门中人,行事不可再像往日那般莽撞。”
“可我什么也不会啊。”云鹤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还是有点不甘心,“你不得让我准备准备?”
魏延年:“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云鹤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是真的怕了这个人,两幅面孔一起在她脑子里唱戏,“其他人呢?你不是有那么多师兄弟……”
“但我不是欠了你一百两银银子吗?”魏延年循循善诱,“况且,他们座下已经有许多别的弟子了,不得空。你最晚上山,只能跟我了。”
云鹤愣了愣:“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当我……师父?”
魏延年:“徒儿乖。”
“不要脸。”云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跳进坑里了,银子也抵消没了。
此刻,忽闻洪钟般的声音响起——
“劳诸位久等了。”
“见过容成仙君。”
天姥岭山颠,诸仙纷纷拜礼。暗金色的巨大比翼鸟于风雪中翱翔,这男人一身青衫,三四十岁容貌,丰神俊朗,温乎如莹,却生了满头银丝。
“你在这里等我。”魏延年说完便腾云而去。
云鹤在这小峰上寻了块石头坐下,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看戏了。只见魏延年同另外八名丹霞天门人同列,九人一齐拜向那容成仙君:“参见师尊。”
“本君就说怎么回家没人理我,原来都在这里,贵客云集啊。”容成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师尊,几日前罗刹阎君破了玉华山下的封印,今晨这灵台便——”
“就为这个?”
啊,难道不为这个?诸仙纷纷惊叹容成仙君好气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也有人喊道:“容成仙君万不可懈怠啊,那罗刹阎君还留下’万神冢’三字,这是何意,难道还不清楚吗?”
容成仙君悠然问道:“我东仙源出可有人受伤?”
“回师尊,不曾有人受伤。”
容成又问道:“可有人亲眼瞧见是罗刹阎君毁了这灵台?”
众人皆是沉默,他们来时这火已然烧起来了,灵台也已经毁了。
法山迟疑道:“可这红莲业火……”
容成仙君接过话头,问道:“这业火必是魔域中人所放,但你们怎知定是罗刹阎君所为呢?再说这刻字,难不成有人竟识得阎君的笔迹?罗刹阎君被封印时,乃是九万余年前,莫说诸位,连我也不曾见过他的笔迹,又如何断定这是他写的呢?”
诸仙一时窃窃私语,这容成仙君所言似乎毫无道理,却又似乎有些道理。法山冷眼瞧着众人,暗叹,果然闭关修炼再久,师尊的狗脾气绝不修分毫,和稀泥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长真天,太虚天,大酉华妙天,这三洞天掌门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当了这么久邻居,容成什么秉性他们也自是知道。
群仙此时也方悟了,难怪长真天掌门晏青一开始便把这球往容成身上踢。
只那西仙源的崇妙仙君很是不服,讥笑道:“当世魔域之人,除了那只凤凰,有几个能动用红莲业火?就算有,也都常年困于阿鼻狱界,如何能跑到这天姥岭?容成仙君莫不是怕担罪过,竟要颠倒黑白,蒙蔽众仙门?”
晏青忽然插话:“此言差矣。其他那几位虽常年困于阿鼻狱界,但怎知昨日也没出来呢?未经查证,如何下此定论?”
崇妙仙君闻言,冷笑:“胡搅蛮缠,晏青仙君不是在风月司掌那风花雪月之事?如今竟是要公堂断案了?那不如直接上报天君来得好。”
晏青笑道:“崇妙仙君过奖,在下不才,当年在人间的确戴过几日乌纱,断过几桩案。此事尚因果不明,不便上禀。且这是我东仙源内事务,诸位说是不是?”
太虚天,大酉华妙天那二位,自然附和称是。
“倘若真是罗刹阎君所为,那便是危及苍生安危大事。”
崇妙玉面含霜,一心想着将此事捅上三十六重天才好,又要发难。突然,只见那她身旁一赭衣男子上前耳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游说,崇妙仙君竟改了神色:“那敢问容成仙君,你待如何解决此事?”
魏延年却是一愣,那赭衣仙人虽面带纱巾,眉眼却同云鹤分外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