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相识,你何故帮我?”云鹤寻了一处空桌率先坐下,倒向是她做东,打量起李奂。
李奂也细瞧着她,他没认错,这就是已经“亡故”但渤海王夫人。
渤海王府上,这女人的画像高高挂起。整个玉京城的人都说,渤海王齐桓为了他的夫人疯了,如今耽于酒色,自甘堕落,成日游走在琼林楼,醉在莫愁园那些女子的怀里,又从她们的裙衫里醒来。
可这被惦记的画中人,却丝毫瞧不出悲戚,反出离的冷漠,似乎真已斩段尘缘。
她一身象牙白弟子服,腰间一根水绿束带,挺拔如青松翠柏,配了两柄短剑。头发像男人一样高高束起,头顶盘髻。愈发显得两颊的线条似刀切般利落,因未施粉黛,又受了罪,消瘦了许多,长颈雪白,脸也雪白,嘴唇也没什么颜色,只那双浓眉如鸿雁展翅,清艳修长,下面的眼睛狐狸似的,微微眯着,内眦尖锐刺人,眼尾则风拂柳叶般轻轻上挑。
“姑娘瞧着面善,也像是从玉京来的。”李奂坐下向小厮招招手,拿出一锭银,“我刚刚瞧了你家的吃食,还不错,有几样玉京的口味。樱桃煎配胡麻酒,再来锅羊汤。”
那小厮看着两人,自以为会对了意思,笑道:“公子好品味,冬天嘛,还可再配一道鸳鸯炙雉,香料给您配足,用洞庭春腌的那两只烤。”他的重点在鸳鸯。
“你尽管上来。”李奂毫不计较。
“可我看你打扮。”云鹤目不转睛瞧着他辫子上嵌的宝珠,,一半头发编成一绺绺细长的辫子,同另一半一起高高束起,马尾般垂在脑后,“倒更像是西北塞外诸国的样式,松漠产的碧甸子?”
“玉京什么样的宝贝买不到,那是万国来朝的地方。”李奂将一杯胡麻酒给云鹤,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阿娘是松漠人,她喜欢看我这身打扮。”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这种蛮荒的地方?”云鹤接过酒,却未喝。
“这个问题,该我问姑娘。”李奂又笑了起来。“姑娘举手头足,不像是寒门庶族里生的。”
云鹤发现这个人极为爱笑,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这冬日都暖了,好几桌的姑娘都的眼睛往这边瞟。
“李兄过奖了,我哪敢和玉京的美人们比,不过长得结实些,平添几分气势。再说来这里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求仙问道。”云鹤给的答案,既敷衍又冠冕堂皇。
李奂倒是愣了愣,旋即惊叹道:“幸会幸会,同道中人,我也是如此。”
“怎么说?”
“姑娘可知,韶岭关大战后如何了?”李奂又给自己到了杯酒,“圣人震怒,竟然罢黜了大司马尉迟明达。家父不才,曾同老司马攀上了几分关系,他老人家这一倒,咱们这些小门户也受牵连。家父遭贬黜,上任途中……竟一病不起……”
“哎,不说这个。”他掩住悲色,笑道:“但家中为官多年还算有几份薄底,我也无心仕途,索性来了这里,图个逍遥自在。”
云鹤瞧他神色悲戚,却还是有几分疑虑:“那你是如何进这东仙源的?我听说寻常凡人可进不来。”
“寻常人进不来?”李奂重复了一次,笑道:“自然,当年家中请的师父,是青屿山白云观的道士,教了我些修炼的法子。”
云鹤听着白云观三字,本要喝的酒又放下了,问道:“如今玉京的雪大吗?”
“大啊,青屿山的雪尤其大,都没人能上去了。”李奂故意将话头又转了回来,“也不知如何就烧了那样一场大火。”
云鹤的脸色很是难看,索性将酒一饮而尽,以免让人看出神色端倪。
“菜都齐了。”小厮兴冲冲的端上最后那道鸳鸯炙雉。
“我怕是惹姑娘思乡了。”李奂十分善解人意,拿起小刀割下一大块酥嫩的鸡腿肉,放进云鹤碗中。笑道:“不过,若真是过得辛苦,回去也未尝不可。”
“那还不如死了。”云鹤又饮下一杯酒,“不是人人都爱玉京的。”
“姑娘果然爽快,再来一杯。”李奂大笑着赞同,也给自己斟满一杯,问道:“我瞧姑娘这身弟子服,想必已是仙门中弟子。不如姑娘跟我讲讲这东仙源的情况,我昨日刚来,只听说那春试的名录已经报了上去,再想参加试炼,得等到明年?”
云鹤闻着炙烤成金色的肉块,裹了酒香,咽了咽口水。见他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遂将刚才的顾虑都放下了,大口吃了起来,坦然道:“不必,今年出了些变故,三百洞天皆可加试一名弟子。”
李奂似乎是盼着她多说一些,连忙又将酒给云鹤满上。
云鹤遂同他聊了起来。
两人都曾是皇室之后,纨绔子弟,也算是臭味相投。
三言两语,打得火热,云鹤笑道:“李兄若是真心修行,可以先入没有什么人的小洞天,例如大玉天的翠虚仙君门下,先成为东仙源的弟子,再说后话。”
“好主意!”
又聊了些吃喝玩乐之事,李奂直呼知己,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
云鹤微醺,她仿佛真又回到了玉京,不,那个时候还叫做“盛京”。远征后回京,她不喜待在宫里,偏爱在私宅里大行宴饮之事,同诸将士庆功分赏,借此大醉一场,胡闹得第二天早朝就有朝臣向父皇进谏,骂她不知廉耻,需好生管束。父皇每每要罚,兄长都一一替她挡了回去,说阿徵有社稷之功,不可以普通闺阁女儿之训苛求她。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冬夜里,大雪纷飞。
仙都峰上的渺微宫里,意外生了柴火。
魏延年一边切着白菜,一边想着白日里无因的话。他问无因,倘若这人不愿听自己道歉怎么办?
当时无因正搓着麻将,刚输了,一边掏钱扔给玉真,一边敷衍道:“那你就用行动证明,自己知错了。”于是便有了后来,众弟子瞧见他看《饮膳正要》的情景。
说来也巧。
今日蓬瀛仙瀑集议后,魏延年回宫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只看到丢在厨房里的菜篮,篮子里几块芋头,些许葵菜叶,一颗大白菜,和刚打好的水。
他便动起手来,在灶台生了火。
过了些时候,便有了这么一桌菜。两碗白饭,两盏葵菜羹,一锅芋煨白菜。
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他索性坐下,拿了本经书来看。
终于,敲门声响起。
魏延年只道是云鹤回来了,冷声道:“敲门做什么,进来便是。”
只见门被推开,却是夙英。
她见只魏延年一人在,愣了一下,她抱了一篮子笋,打算送给云鹤,去了一趟厨房却发现没人,可分明刚生过火,她以为人在屋里,遂来敲门。
但最让她惊叹的是这一桌菜。
云鹤不在,难不成是九师叔亲自下的厨?
“九师叔安好。”夙英往屋里看了一圈,问道,“你可有看见云姐姐?我送点东西给她。”
魏延年奇道:“你师父说,今日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混进集议,我以为你们在一起。”
“她很快就走——”夙英想了想,喊道:“坏了,她该不会真下山了吧?”
魏延年皱眉:“什么意思?”
“她说……”夙英回忆道:“她说她要另谋出路。可是下山的法阵早就关了,如何能够出去?她若是硬闯,怕是危险,我们可以去普宁……”
话音还未落下,魏延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普宁仙郡。
云鹤借醉离了祈仙居,跌跌撞撞穿梭在人群里。
李奂披上黑色罩袍,让人看不清脸色,一手握住腰间的弯刀。
他就是那个抽到了下下签的人。
那签上写道是:“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风。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他领命来丹霞天杀人,他的兄弟们便有机会入渤海王府效力。
“她若是不愿回玉京,你就杀了她。”齐桓如是说,“她是我渤海的人,凭什么做自己的主。”
眼前的女人似乎真的醉了,只见她弯弯绕绕,进了一个小巷,行人稀少。
还有一步之遥,前面的人忽然转身。
李奂不及拔刀,便觉脖颈一凉。云鹤已然短剑在手,架在了他的脑袋上。
“松漠可不产碧甸子,北襄旧城才产这个,你阿娘没告诉你吗?”云鹤笑了起来,“谁派你来的?”
“不要用剑。”他用手里的戒指敲了敲短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脑袋想。”
这她倒是大意了,虽然看出此人居心叵测,但想着是祈仙居的酒菜,应该没有问题。此人手上戴的这颗戒指怕是有蹊跷。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耐心。”云鹤一剑抹下去,却见眼前人竟忽化作一团黑雾散掉了。
她心中不安,听身后传来李奂的声音:“我不过是见姑娘醉酒,想护着你回去,姑娘这是何意?”
“难道你以为我会让你一路跟回去吗?”
李奂大笑起来:“你当然不敢,东仙源向来不干预凡间庙堂之事。他们若是知晓你真正的来历,怕是不敢留你。”
“但我敢玉石俱焚,你怕是不敢。”云鹤挑衅道,“否则在祈仙居你便可直接致我于死地,不必如此麻烦。你怕东仙源的人知晓你身份?”
“没想到云姑娘不仅聪明,身手也好。”李奂也不怕,坦然以对:“趁酒里的药未发作,不如猜猜啊?谁要杀你。”
他手执弯刀,笑道:“我很喜欢美人,尤其是聪明的美人。若是我动刀前你猜到了,我就把你做成小傀儡,留个全尸。”
李奂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仿佛虎豹看中了猎物,必要看其痛苦崩溃,再最后咬断脖颈。
“姜太后还不死心吗?”云鹤盘算着,自己必然是赢不了的,得想个办法拖延时间,再伺机逃跑。
“猜错了。”李奂冷眼瞧着她,用袖口擦拭着弯刀。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不杀我,或许你会有百倍回报,我是知恩图报之人。”云鹤脑子飞速转着,“派你来的人,可不是。”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管杀人。按我的规矩来,你没猜到,我就削掉你的脑袋。”
“你当然知道。”云鹤笃定道,“我可没告诉你自己姓云,你应该不知道吧,姜拂派出的那只九尾狐狸,是我救下的。”
李奂朝她大步走来,“那又如何?”
“她也在东仙源。”云鹤开始胡说八道,“她恨死姜拂了,恨不能生啖其肉。我不过是不想惊动东仙源的人,她现在是我的御灵,若是我将她唤来,你说会怎样?”
李奂果然脚下一滞,迟疑道:“你在撒谎。”
“那你动手试试看?”云鹤神色狠戾,“大不了玉石俱焚。”
“姜拂今日能让你们来杀我,杀长碧,来日便也可以让人来杀你。”云鹤见他迟疑,趁热打铁道:“我如今只想求仙问道,无心朝堂之事,早已不是什么昭国王姬,也不是渤海王夫人,天下人也只当我死了。姜拂欲杀我与他国结盟一事,我也不会说出去。”
“你讲的很是在理。”李奂思索一番。
但他忽然举刀,笑道:“不过你已经不是昭国王姬,又拿什么百倍回报我呢?”
“况且你没猜中呢,不是姜太后要你性命,是你的丈夫。”
云鹤愣住。
“你尽管把那只狐狸叫来,我一起解决了,带回去领双倍的赏金。”只见李奂化作一团黑雾,猛地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