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梅香,香炉上白烟袅袅。世人都爱梅孤高,清冷自持,如今竟让她瞧出了些旖旎。
她说不出话来,看了魏延年一眼,又看向远处的香炉。
云鹤不想看他,她也害怕看他,因为魏延年瞧人的时候,与别人有些不同。从前南征北战,走过的妓馆花楼不少,帝京中的风月无边更是痴缠动人,她见过别的男子瞧女郎的眼睛,不是烈火炎炎,就是豺狼虎豹,再者温柔似水,无论哪一样,总归波涛汹涌,似百川东流,不达目的便不能罢休。
可魏延年却不同,这双眼睛生得极黑,让人瞧不见里面,不知他心思。可却又不会让人害怕,长长的线拉出来,极软极柔,勾勒出一双缠人的桃花眼,蓊若春华,眼神微动便是风月流转。倘若只是这样,便好了,风花雪月,总归见惯不怪,像是烈酒吃多了,便无味。妙就妙在,他还生了极浓密的睫毛,挡住了这股缠绵之气,眼角微挑却又往下拉去,再配上他素来清冷的雪肤,和一股子认真劲儿,竟生出几分稚气,孩子般可爱可怜了起来。
你便不信他是那风月场上的浪子,而是误入岐途,尚不更事的少年郎,纵使他倜傥风流,却让人恨不起来,旁人顶多说一句,只是贪玩罢了。
这副尊容如今摆在眼前,说着遵纪守礼的话,偏偏每一句都入不得耳。魏延年话一出口,就想起无因的告诫,不要招惹她,刚刚却没能忍住。
云鹤听得很恼火,这些人书读多了,总讲出这样没道理,又像是有道理的话。她是该大度一些,也调戏他一番?还是一走了之,让他断了这个心思。或者惋惜感叹一番,九百年前你若是这样明白,咱们如今就不只是故人了,可惜啊,晚了。
“我说错话了?”魏延年问道。他右手中指上沾了些药膏,轻轻点在云鹤的嘴角,那里也有些伤,她对自个儿下手倒比别人更狠。
药膏在嘴角晕开,有些烫,云鹤侧头避开。
魏延年的手落了空,顿了顿,收了回去。
云鹤眨眨眼,思忖一番,想着还是该让他断了这个心思,也让自己断了这个心思。
“不错,倒也正常,食色性也。你生得美,我也会有这种心思,但咱们修行之人,自当克己守礼……”
“你一贯会胡说八道。”魏延年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我哪有?”
“你也用这种神色,瞧别的男子吗?”魏延年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云鹤只听见自己心砰砰跳着,敲锣打鼓一般。“都是些虚礼,别拘泥这些。”
“你刚才分明要克己守礼。”
“是啊。”
“你跟我克己守礼,跟别人便不拘泥这些虚礼?”魏延年重复道,“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你想怎样?”云鹤开始口不择言。“你这般胡搅蛮缠,恬不知耻,枉为人师。”
“你不是向来不认我这个师父?”
“魏延年!你给我起开。”她抬脚就要踢人,伤口却刚敷上药,脚没蹬起来,似乎是又拧了腰了,疼得她眼泪先涌了上来。“待我好了,你看我不把你——”
话音戛然而止。她如今不能将他怎样,他不是从前那个帝京中让人随意拿捏的亡国质子了,她也不是大烨宫中千宠万宠的帝姬了。
魏延年微微皱眉,抬手拭掉那两颗眼泪,又将她的脚放好,忍不住笑道:“你将我怎样?”
云鹤很是泄气,如今换她寄人篱下,自然是她低头认错了。云鹤气闷道:“是我刚才不太规矩在先,若让你误会了什么,实在不好意思。咱们既算是故人,我便以故人的身份劝你一句。”
“什么?”
“或许你在这山上久了,瞧着人间风月事很是激动,觉得有趣,也忍不住体会一番,但要我说,这种俗世情爱,还是断了的好,十有八九都没什么好结果,否则怎么有个词叫痴男怨女,陷入这些情爱里的人,大都作茧自缚,不得解脱。九百年前我也喜欢过一个人,放在心尖上,觉得他怎样都好,不喜欢我也好,做了许多荒唐事,但最终还是没什么好结果。”
魏延年看着她这番欲盖弥彰的样子,欲言又止。
又听云鹤继续道:“有人听了,恐要说,这是一厢情愿的苦果。可后来我想,就算他心里也有我,两厢情愿,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世上多少夫妻是如海誓山盟般过完一生的?我这个人吧,从前也算是有些尊贵身份,不必吃柴米油盐的苦,尚且喜欢的那样辛苦,何况现在?早断了这个心思,只盼着修行有成,过潇洒自在日子。”
她语重心长的作结:“我将你当作挚友,才讲这些真心话,总之,还是一个人自在,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魏延年想了想,说道:“是你从前喜欢的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罢。”
云鹤呆楞住,心想这人怎么当了仙君反比在凡间时更会讲哄人的话。
“你也用这种神色瞧我,很要不得。”魏延年反将一军。
云鹤怒道:“看不出你也会胡说八道。”
“比不得你。”魏延年笑道:“你明日是打算下山去哪里?”
“我……我好好的下山做什么?”猝不及防被戳穿,云鹤有些慌乱。“我得养伤啊。”
“也对。”魏延年思索道:“我本来想着明日下山去采买些日用之物,想找你一道选选,既然你……”
“其实这伤也不算什么。”云鹤瞬间变了脸,笑道:“你刚才这些药挺管用的,我现在已不大疼了。明日一起下山也不碍事。”
魏延年笑了笑,不再追问,用食指与拇指搭在她的手腕,抬起来瞧了瞧,手臂上也尽是淤青,她愣了一下,轻轻转手,挣脱开来,抽回了手臂。
“手上你自己来。”
“当然,当然。”云鹤见他不再问别的,长舒一口气,忙送不迭的答应,伸手接过药罐子,却坐不起来,似乎是拧了腰了。她嘀咕了一句:“就这样罢。”
顺手将药罐子放在了床上,一边撸起袖子涂药,却不想这一起一落,好些膏药蹭到了被褥床铺上。
云鹤一愣,“我带回屋里擦,身上也有伤。”
“不必,今晚你住这罢,我去书斋。药不够的话,桌上还有,你自己拿。”
魏延年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便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