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证言若为孤证,本就难以作为定案依据,背头律师当庭挑明保姆与赵晓霞之间的利害关系,显然又进一步影响法官心证。
然而何晟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结果。
“有个问题我还想再确认一下。”何晟放下手中钢笔,抬眼看向被告席,“刚才证人提到,林老太太日常要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但是案发当天,她中途回家的时候,发现老太太的面罩被人摘了,这个事实被告认可吗?”
“我不认可,”赵晓东无片刻迟疑,答得斩钉截铁,“那保姆就是收了我姐的钱,替她说话,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何晟只淡淡一笑:“看来我得提醒一下,你母亲使用的这款呼吸机带有实时数据监测功能,云端都有存储备份,如果申请法院调取,应该不难查清案发当时机器的状态。”
赵晓东闻言略显慌神,同身边的律师对视一眼,又不得不改口解释:“那天……那天情况是这样的,保姆走了之后,我妈叫我到身边去,说有话要跟我说,觉得面罩戴着不方便,她就自己摘了。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保姆突然回来,被她看见了。”
何晟也不同他争辩,只是继续追问:“那你母亲取下面罩之后,出现呼吸困难,你为什么没有救助?”
“……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何晟淡笑,转而看向法官,进一步解释,“法律规定子女对于罹患重病难、以自理的母亲负有救助义务。在林老太太急需就医的情况下,赵晓东作为监护人却不作为,单单基于这点,我们认为他依然构成故意杀害。”
这一番话显然让赵晓东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对。一旁的背头律师凑近同他耳语,赵晓东神色为难,目光不时瞥向何晟,直至法官催促,赵晓东才点点头,勉强应允。
背头律师重新坐正,代为解释:“经与我的当事人确认,当时选择不再抢救是林女士本人的意思。”
赵晓霞:“你胡说!”
“原告,肃静!”法官再度敲击法槌,“先让对方说完。”
背头律师继续道:“林女士罹患肺癌晚期,生活不便,病痛缠身,自以为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也不想再给儿女平添负担,所以趁案发当时保姆不在,选择自行摘除呼吸维持设备,结束生命。赵晓东也只是遵从母亲遗愿。”
“你的意思是,林老太太属于自杀?”何晟眯了眯眼,反问,“证据呢?”
赵晓东自然拿不出证据。
如若坐实林老太太属于自杀,那套已经成交的房子就是“凶宅”,新房主可以请求撤销交易,退还房款。否则,赵晓东不论是主动撤走呼机维持设备,还是被动地不作为,都有可能构成故意杀害,丧失对房屋的继承权。
白晏殊后知后觉,恍然意识到,令其陷入进退两难,不得不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才是何晟坚持起诉的真正原因。
*
林老太太肺癌晚期不假,然而真正死因是她希望摆脱病痛折磨、寻求解脱,还是儿子忤逆不孝,却又无从考证。两方说法各有道理,但若真要写进判决,又都缺乏佐证。
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场谈话下来,法官大概也觉得为难,希望姐弟二人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赵晓霞十几年前嫁去有钱人家做阔太太,后来丈夫做生意破了产,日子也禁不起挥霍。不过起诉初衷倒非仅仅为了房款,主要是小女儿已经到了要上学的年纪。
早些时候她就曾跟母亲商量,想把小女儿的户口迁到这套老房子上,方便入学片区里的一所重点校。不过受当地的政策限制,子女户口必须跟随父母,那就要赵晓霞的户口也一并都迁过来。赵晓东自然不愿意,担心赵晓霞另有所图。后来两人闹得僵了,赵晓东干脆借着自己和病重母亲同住的地理优势,不让赵晓霞再上门探望。
林老太太猝然离世,赵晓东火速拿出白纸黑字写好的一张遗嘱,办了过户,又很快将房子低价转手出售。赵晓霞气母亲糊涂,从未曾替自己和外孙女着想,哪怕临断气前最惦念的还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结算保姆工钱的时候,她听保姆提起老太太的死因,更觉愤然。
先后咨询了几位律师,诉讼策略各不相同。有人建议主张遗嘱无效,应当按照法定继承顺位,由她和赵晓东平分二百二十万卖房款。有人觉得主张赵晓东弑母过于冒险,不如退而求其次,主张他不赡养、不救助的行为构成遗弃,依法丧失继承权。
但是无论如何,房子已经卖了,想要落户上学已无可能。直到何晟找上门来,另辟蹊径提出一套方案,建议不妨一试。
二百二十万卖房款,因赵晓东挥霍无度,剩下不足一百八十万。和解方案搓磨几轮,姐弟二人锱铢必较,好不容易达成一致,由赵晓霞补上剩余的四十几万,将二百二十万房款一并退回买家,户主更名为赵晓霞,但同意由赵晓东继续居住。
基本条件谈妥,剩下的就是律师起草和解协议。
因为涉及退还房款和更名,保险起见,白晏殊建议加上案外人谢女士,一起签个三方协议。
何晟向来不精于此,以往都是上网随便找个模版修修改改,敷衍了事。一旦关涉三方权利义务,情况就要复杂得多。男人眼睫一落一起,再望向白晏殊,就凭空多出几分谄媚。
三番两次,白晏殊已经基本谙熟他的套路——一旦有求于人,身段总是压得极低,向来精明狡黠的一双眼睛,此时蒙上一层柔光,锋锐的攻击性匿得全无,仿佛瞬间变了个人。倘若叫他开口,吹捧的话估计也能讲出一连串。
能把两个本就胜算不高的案子做到这种程度,何晟也算有点叫她另眼相看的本事。写份合同毕竟不算难事,白晏殊索性应承下来,成人之美,也省去他磨人的一番口舌。
*
“车钥匙。”两人出了法院大楼,一起往停车场去,何晟主动朝她伸手。
“干嘛?”白晏殊莫名。
“给你开车啊,”一桩案件了解,何晟肉眼可见地心情大好,笑吟吟道,“让你路上休息一会,下午回去好写合同。”
“你想蹭我的车回去,就直说好了。”白晏殊睨他一眼,不过还是丢了钥匙给他,绕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何晟车技不赖,只是颇有几分激进风格,同他平日里的闲适做派并不相称。油门一踩一路加速,途径几条拥堵路段,索性左右变道在车流的缝隙之间插空穿行,顺便抢了两个路口的信号灯。
白晏殊起初还真的想小憩一会,后来就不得不握着斜上方的把手,生怕自己被甩出去。不住嫌道:“又没什么急事,你开这么快干什么?”
何晟这才降下车速,笑道:“不好意思,习惯了。”
“平时也没见你开车啊。”
“前几年做助理的时候给我师父开车,他这个人爱磨洋工,九点开庭,路上四十分钟,非要磨到八点半才肯出门,我就只能一路替他抢红灯。”
白晏殊失笑,忽地想起律师圈里广为流传的一个段子。说某律所主任想要招个专职司机,4000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却迟迟无人应聘。而后只得转变策略,说想招个会开车的律师助理,3000块钱实习工资,要求通过司法考试,竟然立刻收到一打简历。
其中辛酸大概只有过来律师才懂,毕竟根据律协规定,实习律师不得单独出庭,却要攒满十个案子。找个师父挂证一年,堪比寄人篱下,脏活累活自然照单全收。
白晏殊顶着名校法学院的光环,通过层层筛选进入信源,拿着两万块钱的起薪,倒是没给老板当过司机。然而大所有大所的培养模式——高薪吸引优秀人才,再用这样的律师队伍争取高标的的案件,尽可能地满分服务客户。文书格式务必精调,尽善尽美,动辄数十页的法律分析意见,从背景事实到法规案例,再到具体分析,洋洋洒洒万字,不得有一丁点差池,哪怕只是回应客户随口提到的小问题。
毕竟司机和秘书的工资只有几千块,若让律师去做同样的工作,老板才是血亏。
那时她只当是大宋提携,入职伊始就肯拉她进项目群,哪怕只是做着最基础的工作,也有机会旁观学习。如今回想起来,宋凌云再如何关照下属,也不过是个精明商人,凡事最擅权衡利弊,是她天真才看不清。替老板开车是苦力活,校对错别字又何尝不是。
白晏殊自嘲:“我也没好到哪去,老板是个工作狂,一天24小时standby,坚持客户就是上帝,半夜四点钟的越洋邮件都能秒回,我们全组的人也都跟着受累。”
“看起来,你跟那位宋律师相处得不太愉快啊,”何晟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从上一家律所离职,该不会也是因为他吧?”
“工作是工作,无关个人喜好。”白晏殊乜他一眼,果断否认,“我跟你相处得也不太愉快,不是也在共事吗?”
“是吗?可我觉得还挺愉快的啊。”
白晏殊轻哼,望向窗外,又莫名地觉得好笑,不自觉地扬起唇角,损他自作多情。
忽而一阵手机震响,一组陌生号码跳进屏幕,打断了何晟进行中的导航。
“你好,西霞路派出所的,”扬声器里的女警声音爽脆,“请问是何律师吗?”
“是我。”何晟蹙眉,“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有个大娘走丢了,被人报警送过来的。我看她有点糊涂,也说不清自己叫什么、住在哪,身上没电话也没证件,就揣了张你的名片。所以我就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可能认识。要是方便的话,我加你一下微信,行吗?拍个照片给你看一眼,帮我们确认下身份。”
忖了片刻,何晟追问:“对方多大年纪啊?”
“七十岁左右吧,差不多一米六,稍微有点胖。”
“短发,烫的小卷?”
“对,对!”
“行,不用拍了,我知道她住哪,我现在过去。”
挂断电话,何晟问:“着急吗?去接个人,顺路。”
“这是哪个大娘啊?”白晏殊纳闷。
“孔玉珍,还记得吗?之前在西霞支行开户存款,让人骗走七十多万。那时候我就说她有老年痴呆,你非说我证明不了。”
信号灯由红转绿,何晟踩下油门加速。白晏殊被闪了个趔趄,一时竟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