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老年痴呆
魏夕三2024-03-30 14:183,570

  两人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孔老太太正一个人坐在联排的蓝色塑料椅上,神情讷讷。

  何晟上前,弯腰同孔玉珍招呼:“大娘,还记得我吗?”

  浑浊滞涩的眼珠轻转,孔玉珍的目光缓慢挪移到何晟脸上,渐渐亮起光来,声音轻颤:“国栋,你回来了?”

  “……”

  “国栋是谁啊?”白晏殊小声询问。

  “她儿子。”何晟无奈解释,“好像是在深圳打工,不常回来。”

  “那平时都谁照顾她啊?”

  “之前老太太的状态还可以,自理没什么问题,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有个在北京做医生的女儿,偶尔回来看看。”

  “儿女都不在身边……所以那个时候,你就找了兰姐冒充她女儿,去银行门口闹事啊?”

  何晟动作一滞,大概未料那日她竟也在现场,干笑两声,道:“陈永亮拖着不肯赔钱,我也是没别的办法。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那个人是兰姐啊?”

  白晏殊轻嗤,“我又不是脸盲,第一次去你们所里那天就认出来了。”

  所以那时就更加确定何晟不是什么正经律师,断然没有要合作的念头,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免得沾了一身腥臭。如若不是被他用父亲的事情牵着,她也不会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竟还答应下来要帮他写合同。

  不多时,方才打电话的女警过来向何晟核实身份。问了老太太的基本情况,女警得知她患老年痴呆,儿女却都不在左右,便又主动联系了对应社区,请那边的负责同志协助关照。

  孔玉珍家就住在距离何晟律所不远的隆福园小区。好人做到底,何晟索性答应下来,亲自把老太太送回家。

  在派出所做了登记,三人一并离开,车子换由白晏殊开,主要是孔老太太抓着何晟的手不肯放,一口一个“国栋”,竟还跟他唠起家常,先是埋怨邻居赵老头的虎皮鹦鹉最近能说话了,每天叫着“恭喜发财”,吵得烦人,又问他肚子饿不饿,说回家了给他包饺子吃。

  何晟倒是应付人的一把好手,老太太讲什么他都能接上两句,调侃道:“包饺子好麻烦啊,不然去把赵老头的鹦鹉抓来炖了吧,省得总是吵你。”

  孔玉珍便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说臭小子没个正形。

  车子路过何晟的事务所,蓝底白字的一张招牌。孔玉珍忽然指着窗外,嚷着说要下车,找何律师问问案子办的怎么样了。

  何晟叹道:“案子早办完了,银行赔了三十万块给你,你查一下账户就知道了。”

  孔玉珍诧异:“办完了?你乱讲的吧?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我就是何律师啊,”几次三番,何晟几乎放弃抵抗,苦笑道,“你该把那三万块的律师费付给我了。”

  印象中的何晟向来精于算计,白晏殊起初纳闷他怎么好心做起活菩萨来,听说对方还欠着律师费用没付,忽又觉得合理许多。

  可惜孔玉珍的配合度有限,一副审慎目光打量何晟,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最后只是摇着脑袋,说他这一副人模狗样的哪像律师,最多像个骗子。

  白晏殊大笑,夸老太太慧眼识珠。何晟自然不服气,咂咂嘴道:“律师嘛,都这样的,你看前面那个幸灾乐祸的,不是也人模狗样的吗?”

  白晏殊:“……”

  两人送孔玉珍到了隆福园小区,社区主任已经等在门口,是个穿着枣红色羽绒马甲的中年女人,手机栓绳挂在胸口,臂间挂了条消防安全宣导员的袖标。

  见到三人相继下车,主任立刻碎步上前,大着嗓门招呼,说还没联系上老太太的女儿,只能晚点再试一试。好在之前受托留了一把她家里的备用钥匙,可以先把老太太给送回去。

  “她儿子呢?”白晏殊问,“也联系不上吗?”

  “儿子?”社区主任先是一怔,偷瞄了眼老太太,才背过身低声答道,“早没了,车祸,都好些年了。她闺女一直不敢告诉她,就说是去南方打工了。”

  白晏殊微怔,同一旁的何晟交换眼色,知道他应该也听见了。

  孔玉珍的房子地处一楼,冬季阴冷,本就昏暗狭小的玄关被成摞的纸箱纸板堆得愈发逼仄。何晟将人扶到屋里坐下,老太太却闲不住,起身先去烧了壶开水,又开始四处忙活,张罗着给“儿子”做午饭吃。

  何晟倒也不客气,从冰箱里挑了几样现成的食材,道:“那就西红柿炒蛋好了,再烧个油菜。家里有大米吗?煮点米饭吧,饺子都吃腻了。”

  白晏殊望着孔玉珍的忙碌背影,一时讶然:“你还真让她给你做饭啊?”

  “拦又拦不住,叫她有点事情忙,总好到处乱跑。”何晟笑着坐进客厅沙发,闲适悠然地翘起二郎腿,宛若房子里的男主人,“而且这都已经中午了啊,你不觉得饿吗?”

  “……”

  社区主任这时拿着电话从门外进来,说是已经联系上了老太太的女儿,对方会买最近的一班机票赶回京阳。

  白晏殊觉得奇怪:“她妈这个情况吗,她都不知道吗?”

  隆福园的老年住户不少,子女对老年人疏于照顾也是常事,主任已经见怪不怪:“说之前只是爱忘事,没这么严重。她闺女又在外地,结了婚、有了孩子,自己的事情就够她忙了,哪还顾得上这边。”

  “那至少也该请个护工吧,”白晏殊轻叹,“不然像她这个样子,身边没个看护的人,总是出门乱走也太危险了。”

  “之前请过一个,说是让老太太给轰走了,嫌浪费钱。她也觉得自己没病,用不着人照看。”主任望向厨房,雕花的玻璃门上映着道背脊微弯的侧影,“其实我还挺能理解她的。这越好强的人吧,越不服老,总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最怕一眨眼就成了累赘。”

  话音落下,半晌的沉默,白晏殊忽又想起上午庭审时被告律师的最后辩驳。林老太太肺癌晚期,靠呼吸机维持体征,为了不再成为子女负担,选择结束生命,似乎又是另一种“证明”。

  孔玉珍这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望向何晟,道:“国栋啊,你看咱家这个电饭煲是不是坏了?灯怎么都不亮啊?”

  何晟倒也配合,“欸”了一声站起身来,“哪个灯不亮了?我看看……”

  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挽起袖口朝厨房去。

  重新插上电源,“嘀”的一声轻响,原本简单的操作在孔玉珍眼中又变得复杂。她轻轻地叹气,手中的红番茄被人拿走,切成大小均匀的一块块。儿子的脸忽而真切,笑容近在咫尺,她又觉得释然,也跟着笑起来。

  *

  从孔玉珍家离开,何晟咕嘟咕嘟灌下半瓶矿泉水,才埋怨道:“早知道那盘番茄炒蛋应该我炒,至少没这么咸。”

  白晏殊一脸好笑看他,想起刚刚孔玉珍将小半盘菜拨进何晟碗里,他想拒绝又开不了口的样子莫名喜感,便又故意调侃:“给人当儿子的感觉怎么样?”

  “坦白讲,还挺好的。”手背拭掉唇角水渍,何晟拉开车门,“你要愿意替她付那三万块钱,我也可以给你当儿子。”

  白晏殊轻哼,自知这话是句玩笑。

  毕竟直到两人离开,孔老太太也没认出何晟是谁,更不必说那笔还欠着的律师费。倘若他只为了那三万块,与其费力配合演戏,倒不如等着孔玉珍的女儿回来,让她把钱结清。

  可这样的何晟,又叫她多少有些看不真切。

  “有件事情,我其实有点好奇,”白晏殊斜靠在椅背上,手肘撑着车窗边沿,提起上午刚结束的那场庭审,“你是真的觉得,林老太太家的那个保姆没撒谎吗?”

  何晟轻笑,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她一定在撒谎?”

  “她和赵晓霞故意隐瞒两人间的雇佣关系,动机不是很可疑吗?”

  “我提醒过她们,证人和当事人存在利害关系,证言效力会受影响,她们想要隐瞒也很正常,只是做得不够聪明罢了。”顿了片刻,何晟追问:“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们真的想撇清关系,赵晓霞为什么要让保姆到自己家工作?直接给一笔钱让她做伪证,应该更简单吧。”

  “可那保姆根本就没看见赵晓东亲手摘下呼吸面罩,她怎么会那么确定?”

  “受个人经验和认知水平影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观判断,这很正常。就像你根本就不知道案发当天那个房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你却依然认为,是保姆在撒谎,而不是赵晓东。”

  白晏殊被噎得一哽。

  “不过,这反而是我认为她没有撒谎的第二个原因。”何晟继续解释,“房间里又没有其他人,保姆如果真的想替赵晓霞做伪证,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她看见了赵晓东亲手摘掉呼吸面罩,再把老太太死前挣扎的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这不是比她自己的推测更可靠吗?”

  “我只是觉得,赵晓东的说法也讲得通。”想到此前社区主任的那一番话,白晏殊更觉如此,“林老太太身患绝症,长期卧床,因为不想成为儿女负担而选择放弃治疗,这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车子驶入隧道,明暗交错的一瞬,何晟似在冷笑,瘦削的一张侧脸,线条陡然锋锐起来,“你体会过窒息的感觉吗?”

  “……什么?”白晏殊一时错愕,不解其意。

  “求生是本能,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也不论是病人、老人还是母亲。”温黄色的灯光铺洒进来,男人声音重归平静,“以林老太太的身体情况,脱离呼吸机后血氧水平持续下降,但是不会立刻死亡,她会开始头痛、心律失常、呼吸困难甚至窒息,持续一到两个小时。你觉得如果是她亲自动手摘掉面罩,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光影流动,隧道绵延,短暂的沉默。

  “我不知道。”多年来的从业习惯,已经让白晏殊鲜少在证据外给出结论,“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过什么,除了赵晓东。”

  “你说得没错,从法律上来讲,这个案子的证据或许并不充分,事实的真相也不等于法律的真相。”何晟微顿,声音又沉了沉,“只是在我看来,究竟是不是赵晓东亲自动手,根本没有区别。”

  白晏殊失笑,“我还以为,你是永远不会感情用事的那一种人。”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夸人。”何晟也笑,眉梢轻扬。

  车子驶出隧道,亮白色的光线涌入,一瞬之间扫净阴霾。

  

继续阅读:24. 养老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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