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白晏殊约了父亲之前的秘书在城东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希望了解月湖湾养老社区的项目细节，确认父亲收到的几笔“投资款”是否为公司经营所用，又流向了哪里。
秘书姓王，是个戴眼镜的方脸男人，生了副轻易便能泯于众人的老实人长相。因为跟随白父多年，算是半个贴身助理，自然也与白晏殊打过照面。
印象之中的王秘书是个话少的人，总是低顺着一副眉眼，讲话做事客客气气，每次见她都会笑着打招呼叫“白小姐”，帮忙提她手里的东西，温和又热忱的一个人。直到一次白晏殊在自家楼下偶然听见他打电话，借着“白总”的名头跟电话里颐指气使，倒也有几分威风气派。
做秘书的八面玲珑不算坏事，毕竟父亲用人多年，也是算对王秘书的变相肯定。只是从那以后，白晏殊对此人便又多了几分芥蒂，知道他不如表面那般容易相处。
旁敲侧击地打听一番，得知山水一方申请破产之后，王秘书便去曾经合作过的供应商那谋了份市场部的新差，借着多年积攒下来的不少资源，做得风生水起。这次答应出来见面，算是白晏殊有求于人，位置选在王秘书新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厅，距离何晟的事务所四十分钟车程，几乎跨越了大半个京阳城。
王秘书姗姗来迟，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五分钟，驼色的羊绒外套笔挺板正，走起路来也较从前多了几分派头。白晏殊等在靠窗的位子，隔空朝他挥了挥手，笑道：“王秘书看着很精神啊，是不是最近有喜事啊？”
“白小姐说笑了，”王秘书摆了摆手，在对面的位子坐下，“我这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什么喜事？刚刚还一直在跟手底下人开会，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这么忙还叫你出来，我才要说不好意思。”白晏殊歉疚地笑了笑，从身后拿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套婴儿用品，礼盒包装精美用心，“听说你老婆刚生了二胎，那天逛街恰好看到这个，小孩子的东西真是蛮可爱的，我也不大会选，但是感觉总会用得上的。”
王秘书二胎得子，自然喜上眉梢，嘴上还要客套两句，说小孩子其实很麻烦的，白小姐也不必如此见外。
寒暄一阵过后，白晏殊叫来服务员，点了咖啡和小蛋糕，这才进入主题，问王秘书对月湖湾的项目了解多少。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毕竟白晏殊在电话里讲得模糊，并未特别提到这个项目。王秘书略局促地端起咖啡小啜一口，又不小心烫了舌头，小幅度地吸着空气。
白晏殊隐约猜出其中或有隐情，便未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只简单地提起父亲曾以个人名义签署的那几份投资协议，问王秘书是否知情。
“这个……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王秘书搓了搓手，似在小心翼翼忖度措辞，“怎么说呢，这个项目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很多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准确，你就听个大概好了。”
低头将表面的一层咖啡吹凉，王秘书小抿一口，继续道：“2018年的时候，龙城地产拿下城西的一大片地，计划筹建京阳最大的养老社区。山水一方作为承建单位，整体负责颐园一期的工程建造。当时政府鼓励发展银发经济嘛，对于这种养老社区，政策方面的支持力度比较大，还有一笔专项补贴基金可以申请。起初项目进展比较顺利，直到一期工程的后半段，差不多是19年末20年初，工地出了场重大事故，情况就不一样了。”
据王秘书介绍，当时因为几名工人在浇铸混凝土时操作不当，导致支架模型脱落，引发脚手架坍塌，致十一名工人死亡。因为属于重大安全事故，有关部门立刻介入调查，认为项目施工方负责人监管不力，由此又牵扯出一系列的问题，包括部分建筑材料质量不达标，以及存在违规分包的情况。
出了这种事情，两家公司其实都有责任。工程方面监管不力自然有白志高的问题，可是建筑材料都是从龙城地产指定的供应商处进货，分包也是那边领导的意思，塞几个资质证照不齐全的小工程队进来分一杯羹，背后的利益关系不言而喻。
然而龙城地产却不这么认为，毕竟导火索是那场工程事故，当地政府关系早已打点妥当，如若不是死了十一名工人引发社会舆情和上级部门关注，建材与分包的事情都不会浮出水面。
项目被迫停工整改，竣工开业遥遥无期，此前申请下来的一大笔政府补贴也因此被撤销。龙城地产便以资金紧张为由，拖延工程款项支付，导致山水一方的现金流吃紧，更难推进工程进度。
两家公司也是从那时起，生出嫌隙。
龙城地产暗地里接洽新的承建单位，意图以山水一方拖延工期、严重违约为由，与其解除合作关系。白志高也未坐以待毙，而是调动一切可调动的资源筹措资金，甚至不惜抵押个人房产，如数投入项目，只为重新开工，令龙城地产师出无名。
几番博弈难分伯仲，两方便又重新回到谈判桌上，商讨下一步的合作方案。
龙城地产资金吃紧确有其事，计划与山水一方合资设立一家公司，负责养老社区日后运维，目的在于预先引入外部投资，同时向大众开放床位预定，从而回笼部分资金。
白志高认为方案可行，却在董事会上遭到阻力。
山水一方的部分高层认为，公司一惯专注于工程建造，对于如何运营养老社区并不擅长，贸然进入新的领域，对于长远发展不利。法务总监也跟着添油加醋，觉得向公众开放床位预定，存在非法集资风险，劝白志高审慎为之。
“白总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想尽快回款。至于养老社区未来发展如何，他不关心，也不想参与，设立合资公司的目的只是为了监督资金流向，避免被合作方独吞。”提起白志高，王秘书仍是态度恭谨，一口一个“白总”，“不过董事会那边咬得太死，不同意。白总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由他以个人的名义和龙城地产设立新公司，引入外部投资。”
“可就算他是新公司的股东，收付款也应该用对公账户吧？”白晏殊不解，拿出那几份协议的扫描件给王秘书看，“投资人怎么会把钱打给我爸个人呢？”
“这个就是白总和那边的商业安排了，具体原因我也不大清楚。我想，有没有可能是白总之前垫付了不少工程款，所以打给他个人算作补偿？这样操作起来或许比较节税。”大概看出白晏殊的疑惑，王秘书笑了笑，又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做法律的，可能方方面面都比较严谨，但是我们做生意嘛，灵活处理的情况总是有的，出问题的毕竟还是少数。把事情办成，让大家都能赚到钱，才是硬道理。”
话虽如此，协议条款白纸黑字，想要在法庭上推翻，又是一桩难事。
白晏殊忽而想起何晟那时对她说的，事实的真相并不等于法律的真相。孔玉珍迟来的体检报告、住家保姆的模糊记忆、哪怕是眼前约定清晰的一份协议，都难真正还原事实原貌。一旦立场发生转换，她所信奉的证据原则便也随之地动山摇。
“不过，”王秘书微微蹙眉，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份“颐园三期”的协议，“据我了解，这个项目当时只做了两期。后面虽然有规划图，但是因为龙城地产那边的资金迟迟不到位，就一直没有动工。”
白晏殊微愕：“你确定吗？会不会是因为改过名字……”
“应该不会。”王秘书回忆道，“当时因为那场事故，出了些负面新闻，所以龙城地产那边建议换个名字，方便后期宣传，省得大家总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过‘颐园’最初是白总起的，他觉得寓意很好——颐养天年嘛，对内也都这么用习惯了，说的都是同个项目，一共只有两期。”
许是见白晏殊仍有疑虑，王秘书便笑了笑，道：“实在不放心的话，你也可以去现场看看，就是稍有些远，开车过去也要一个多钟头。我这就把地址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