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出庭露面仅为迎合客户期待,无需专门准备,白晏殊还是问何晟要了一份案件材料,打算临开庭前再看一看。
《民法典》第1125条规定,继承人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丧失继承权。林老太太的女儿赵晓霞便是据此主张权利,认为弟弟赵晓东无权继承母亲留下的这套房产。
然而在案证据实在单薄,除了住家保姆的那份录音证词,就是老太太的病例,以及儿子赵晓东嗜赌啃老的各种佐证,难能说明存在故意杀害的客观事实。偏何晟又信誓旦旦,似乎觉得这是一场稳赢的官司。
白晏殊临睡觉前翻看已经誊抄成文字的的保姆证词,反复几遍,视线落在最后的几句话上——
“老太太过世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本来是不在的。那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就是右边这个膝盖,走路疼得厉害,就想去医院拍个片子。老太太那几天的身体情况也蛮稳定,所以烧完午饭嘛,我就跟她儿子打了招呼,请了半天的假,说等晚饭时候再回。走得着急,就忘记带社保卡了,半路又折回去,就见老太太的儿子在她房里,把那个机器给关掉了。”
“‘机器关掉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呼吸机嘛,他给拆掉了。一开始我还不晓得是他,以为机器坏掉了,见老太太难受得厉害,还说要不要打120,他就叫我管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不要管。我给人家做工的嘛,也不敢多说什么,拿了东西就走了,傍晚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没气了。”
……
重新回听录音,保姆语气态度笃然,一口咬定老太太的死与儿子赵晓东难逃干系——哪怕她未亲眼所见儿子拆掉呼吸机的过程,也未目睹老太太是如何咽下最后的一口气。
那她为什么会这么确定?
白晏殊第一次听录音时觉得蹊跷,原因大抵也在这里。比起证人怎么“认为”,法庭往往更加关注客观事实。而这一份证词显然基于一种证人的主观偏见,二次加工了所见所闻,难谓客观。
如果让她来选,这样的证人她是不敢用的,至少不会作为孤证。“偏见”背后总有原因,或是与赵晓东交恶,或是与赵晓霞同谋,不论哪一样被对方挑战,说服力都要大打折扣。
“晏晏,还不睡啊?”余曼起夜上厕所,见白晏殊的房间灯还亮着,过来敲门。
证据准备应付潦草,大概是起赢不了的官司,何晟也不过是让她露面做个花瓶。白晏殊索性不再多想,应了声“这就睡了”,关掉了桌角的台灯。
*
第二天早八点半,白晏殊开车进入西城区法院大楼后身的公共停车场。通道狭窄,前方一辆黑色丰田减速停车,白晏殊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只见一位身穿棕色羽绒服的中年妇女从丰田的副驾驶位下来,短发里掺了些灰白,欠身冲车子里打了招呼,关上车门。
黑色丰田继续前行,驶入空停车位。白晏殊紧随其后,停在附近,下车时见对方车主也是个女人,四十左右的年级,正红色的毛呢大衣惹人注目,快步朝法院大楼去。
安检区设在门口,先要出示证件登记。丰田车主在前,递出身份证给法警。
“办什么事的?”法警问。
“谈话。”
“哪个法庭?”
“二十二法庭。”
白晏殊动作一顿,抬眼望向女人背影。
法警已经叫道:“下一个!”
“庭前谈话,”白晏殊收回视线,上前一步,递过证件,“二十二法庭。”
视线之内,女人已经通过安检,消失在走廊的转角里。
*
何晟提着公文包等在二十二号法庭门口,见委托人赵晓霞一身红色毛呢大衣迎面而来,他便起身微笑同她握手。
不多时,白晏殊也到了。何晟居间介绍,白晏殊却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同样坐在法庭门口等候的,还有几分钟前从赵晓霞车上下来的中年妇女,正是本案证人,曾经照顾林老太太的那位住家保姆。
两人明明同行却又刻意分开,颇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再联系到保姆笃定无疑的证词内容,让白晏殊不得不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赵晓霞和那个保姆是一起来的,”进入法庭落座,白晏殊压着声音提醒何晟,“我在停车场遇见她们了。”
男人整理案卷的手没停,语气淡然:“所以呢?”
白晏殊先是一怔,而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蹙眉反问:“你一早就知道保姆的证词有问题,是不是?”
“这话不好乱讲吧,白律师。”何晟偏头看她,似笑非笑,“就算两个人是一起来的,也可能只是顺路,并不代表她的证词就有问题。”
“可是——”
可是法官不会这么想,也只有证据能够证明的真相才是法律意义上的真相。
然而不等她再多说,书记员已经走到两人跟前,要求两人出示证件。白晏殊便只得噤声,但求别被对方律师揪住把柄,否则庭上很难收场。
庭前谈话由主审法官亲自主持。
赵晓东的律师是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一副颇斯文的金边眼镜,背头抹油打理得一丝不苟,讲话慢条斯理却也直击要害,坚称原告证据不足,仅凭一份保姆证词难以证明赵晓东存在弑母行为。
不过为了查明案件事实,法官还是要求证人出庭,接受双方询问。
第一次站在证人席上的保姆有些紧张,始终垂眼看着地面,一双皴枯的手反复搓着已经发皱的羽绒服衣角,胸口轻微起伏,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林老太太过世以前,身体状况怎么样?”何晟作为原告律师,首先开口提问。
保姆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基本离不了人,吃喝都要有人伺候。呼吸面罩要全天戴着,一拿走就喘不上气来。”
“临去世前的一段时间,她有没有病情突然恶化的情况?”
保姆回忆片刻,答道:“没有,那段时间比较稳定。头脑清楚,也认得人,饭量不错,每天还能起来坐一会,去阳台上晒晒太阳。”
“案发当天,你中途回去取社保卡的时候,老太太是什么状态?”
“没戴面罩,喘得厉害。”保姆双手捏在一起,攥得更紧,似乎那一瞬的画面还在脑中挥之不去,“我那时候还说,要不要打急救电话,但赵先生说不用,叫我不要管。”
“那你为什么觉得,是赵晓东摘了老太太的面罩?”
“房子里又没有别人嘛。而且赵先生平时很少去看林姐的,回了家就是待在自己房间,我跟她讲林姐什么情况,他也都不关心。”保姆将头埋得更低,似是有意躲避赵晓东的视线,“可是那天我回去拿社保卡的时候,他刚好就站在林姐床边,我说要打急救电话,他又不让,这换作是谁都会觉得,事情是他做的……”
一旁的赵晓东似乎想要开口反驳,却被背头律师挥手拦下。何晟朝被告席浅浅瞥了一眼,转而看向法官,微笑颔首,“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接下来由背头律师继续发问。
男人清了清嗓,先问了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到林女士家工作的?”
“今年年初吧,二月份。”保姆如实答道。
“工资多少?”
“刚去的时候是八千五,后来涨到九千。”
“工资是谁付的?”
“是赵小姐。”
“你说的赵小姐,应该就是原告席上的赵晓霞吧?”
保姆望向原告席,点了点头。
背头律师继续提问:“林女士过世以后,你去哪工作了?”
白晏殊不解其意,听得一头雾水,证人席上的保姆却显然有些慌乱。
何晟这时举手打断:“法官,被告律师的问题与本案无关。”
法官颔首,提醒道:“被告律师,请围绕本案争议事实发问。”
“好,那我换个问法,”背头律师应对从容,重新组织语言,“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原告赵晓霞家做保姆的?”
包括法官在内,在场的人皆是一怔。
短暂安静的几秒钟里,白晏殊先前的所有疑惑也都有了答案。
保姆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频频向原告席投去目光。赵晓霞的脸色也不好看,干脆别开视线,低头假装翻看手中案卷。
法官显然也意识到了被告律师的用意,敦促证人如实答复。
保姆只得硬着头皮回应:“林老太太过世以后,赵小姐就让我去她那里做工了。”
背头律师满意地点点头,乘胜追击:“那你在赵晓霞家,具体都做什么工作?”
“就是打扫卫生,做饭,一天三餐。”
“每个月工资多少?”
“九千。”
“那和原来一样嘛,”背头律师假作感叹,“不过比起照顾林女士的时候,工作量应该小很多吧?”
“这个……”
“赵晓霞为什么要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
保姆愈发紧张,声音越来越低,近乎嗫嚅:“那是因为、因为赵小姐心眼儿好……”
“你确定只有这个原因?不是为了让你出庭帮她说话?”
“不是!不是这样的!”保姆急切辩驳,脸色通红,“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从来没撒过谎!我老伴腿脚不利索,干不了重活,娃娃读书也要用钱,林姐过世之后,我一时没找到太合适的工作,赵小姐才好心收留了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背头律师只是抿唇微笑,显然并不买账,转而看向法官,道:“林女士临终前已经处于肺癌末期,死因是由病症导致的呼吸衰竭,属于自然死亡。至于证人为什么要撒谎,我想她的回答已经给出答案——很明显是原告赵晓霞以高于市场的价格‘雇佣’了她,让她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证词。所以我们恳请法庭,不予采信。”
“她是在我家里做保姆,但这不代表她说的就是假话。”赵晓霞心有不甘地攥了攥拳,“去年我妈确诊的时候,医生说是三期,建议入院做放化疗。那时候我在国外给老大陪读,赵晓东压根儿就没跟我提过这事儿,也没给治,自己就把人接回家了。事后我知道了找他质问,他开始说治了也是白治,最多三五年的活头,后来又说自己没钱。我妈一个月五千多的退休金,工资卡都在他那,他怎么可能没钱?还不都是赌博给输光了?他就是盼着我妈早点走,好早点继承那套房子!”
“赵晓霞你少他妈血口喷人!”对面的赵晓东终于坐不住了,扯着脖子隔空喊话,“之前妈病危的几次你在哪呢?哪次不是我给送到医院去的?”
“那是因为之前妈还没立遗嘱,没说要把房子过给你!”赵晓霞也不示弱,吵起架来音量更高,“而且哪次医药费不是我掏的?哪个保姆不是我花钱请的?是我不愿意照顾妈吗?那房子你让我进吗?赵晓东,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要不是因为没地方去,你能跟妈住一块吗?”
“行了,双方当事人都控制下情绪!”法官用力敲击法槌维持秩序,而后看向原告席,问:“原告律师还有补充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