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问了两遍“去哪”,白晏殊才回过神,忽然没了目的,有些木然。
报了出租屋的地址,她将车窗缓缓摇下,夜风簌簌吹过面颊,拂去酒精烧灼的热度,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彻底结束一段关系,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难过,也许是因为两人从未真正开始,又或是她早有准备,在宋凌云一次次地回避过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夜幕深沉,车子平稳驶在畅通无阻的马路上,马路两侧是因新年将至挂起的小红灯笼。窗外街景飞驰而过,从热闹繁华的CBD商区到僻静破败的老街旧巷,一如这个月来她的处境变化——一切从零开始,举步维艰。
早前发给前客户和潜在客户的问候消息陆续收到回复,大多是些客套说辞,也有祝她在新平台大展宏图,但都只口不提业务相关。除了此前接洽过的那位师姐,说是公司正在招标律所入库,让白晏殊不妨试试。奈何招标也有条件要求,从律所规模、律师人数到执业资历,何晟的私人作坊显然难能满足。
拓展案源远不如想象之中容易。
想起那时宋凌云说,“你又不会一直待在那家小律所里,只是做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可她现在就是如此,待在一家小律所里,只是做些鸡毛蒜皮的案子。现在回想起来,大宋的那番话里多少也有些轻薄意味,不论是“小”还是“鸡毛蒜皮”。
蓦地一阵手机铃声打破安静,何晟打来电话,接通直奔主题:“我听刘美芸说,对方愿意出十二万。你建议她接受?”
白晏殊怔了片刻,才失笑道:“你消息还怪灵通的。我傍晚才发了信息给她,让她考虑一下。不过只有一周时间,不然只能拿到十万。”
“不用考虑了,她拒绝。”
“……为什么?”白晏殊莫名,自己都还没收到刘美芸的回复,“她跟你说的?”
“李顺说你找了家机构做检测,查出减肥茶里含有违禁成分,生产有毒有害食品,可是连带着公司老板都要跟着一起吃牢饭的。十万块钱就想把人打发,你们宋律师也未免有些瞧不起人了。”听筒里传出一声哼笑,何晟直接放狠话道,“如果谈不到十八万赔偿金,我们就直接起诉,法庭上见。”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我们送检的产品是开封产品,证据链有瑕疵。”白晏殊办案向来谨慎,对于直接起诉的方案仍有顾虑,“等真到了诉讼阶段,对方肯定还要申请重新检测。万一结果对我们不利,你就是拿刘美芸的个人利益在赌。”
“这个你没必要担心,我会跟她沟通。等下拉你进个维权群,都是清颜减肥茶的受害者,看能不能再接几个案子。”
“维权群?”白晏殊有些意外,“你从哪加的维权群?”
受害者向来喜欢报团取暖,一条买了推流的短视频就足以引来不少关注,何晟提起颇为得意:“我让刘美云帮忙组的,答应她多签一单,就给她免五百块的律师费。”
“……”
虽说维护客户关系免不了成本支出,但是从前在信源的时候,大家也不过是逢年过节送点礼物,偶尔碰面请客吃饭。如此赤裸到靠给回扣来拿案源,还是让白晏殊多少有些不适。
然而事到如今,她似乎也没了驳斥他的立场。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白晏殊就被拉进了维权群,按照何晟提示发了段自我介绍,说是刘美芸的代理律师,正在准备起诉材料,倘若其他人有维权需求,也可以一并处理。
消息一经发出,立刻收到几条回复。白晏殊先后加了几个人的微信了解情况,可等聊到委托付费,又都没了音信。
从前在信源所,宋凌云很少接受个人委托,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个人付费意愿不强,大多希望律师全风险代理,从最终的回款当中抽取费用。然而在宋凌云看来,律师的工作价值并非只在案件结果,前期付出的劳动和时间也该享有等价回报。
当然这也是场面话。
案件代理说到底是门生意,谁都不想白忙一场。决定成败的因素并非只有律师,风险自然不应全由律师承担。
业务市场僧多肉少,为了拿到案子低价竞争的律师不在少数。宋凌云向来标榜走专业化路线,服务优质客户,不屑同小律师靠卷价格取胜。白晏殊耳濡目染,内心也不自觉地将同僚划作两个梯队,价码成了最简单的区分标准,妥协仿佛是对多年信仰的一种背叛。
挣扎再三,依然很难自降身段,白晏殊心说要不还是算了,又不指着减肥茶这一个案子过活,手机屏幕却在下一秒再度亮起。
维权群弹出提醒,何晟发消息称律师费用一律按照实际回款金额的15%收取,有意者请联系白律师登记,前五名可以再打九折,简直堪比跳楼甩卖。
白晏殊只觉得眼前一黑,又很快被浪潮般的报名消息团团包围,她一时间应接不暇,暗骂何晟这人怎么自作主张,报价之前也不跟她商量一下。正准备要打电话去质问,维权群里有人突然圈她,问她是否方便语音通话。
女人开口语气惶急,称自己的女儿因为喝减肥茶送了急诊,住了两天ICU才抢救过来,至今仍在医院观察,只医药费就花了大几千块,问白晏殊如果起诉,能拿多少赔偿。
减肥茶涉嫌添加违禁成分,检测报告或许存在瑕疵,但若有人遭受实质伤害,无疑是份有力佐证。
白晏殊立即打起精神,先安抚了对方几句,又详细地询问送医情况,让女人将医院的检查结果、诊断证明和费用凭据都发过来,还有女儿购买减肥茶的记录,最好还有能送检的样品。
放下电话,群里又多了几条报名登记。一起案件的证据或许有所缺失,但若做成批量案件,证据之间相互补强,或许是个不错的办法。
思及至此,白晏殊立刻叫司机师傅把车开去律所,打算加班把所有的登记信息做个梳理。
晚上八点,律所里的灯竟还亮着。起初她以为是谁下班忘记了关,直到发现门也没锁,何晟正弯着腰在饮水机前泡方便面。
白晏殊觉得稀奇,毕竟何主任向来是走最早的那一个,纳闷问道:“你加班啊?”
何晟起身,慢条斯理地用塑料叉搅开调料,解释道:“林老太太的遗产纠纷案明天上午庭前谈话,书记员临时通知,让我把录音里面保姆的证词誊抄下来,打印两份给她。”
聊到减肥茶案的赔偿谈判情况,白晏殊讲了自己打算做串案的初步想法,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夯实证据,拉高赔偿,颇有种甩开胳膊大干一场的凌人架势。
何晟隐约嗅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试探问道:“你这是和前老板谈崩了?”
“跟他有什么关系……”白晏殊心虚避开视线,语气倒是一本正经,“我是为了多拿几个案子,早点和你解约。”
何晟自讨没趣,莫名碰了一鼻子灰。
白晏殊将登记信息整理完毕,又在群里发了份证据搜集指引,让大家先准备材料。一切安顿妥当,已经临近九点。
两周之前订购的办公椅因为断货,今天下午才刚送到,硕大一个纸箱堆在本就狭窄的过道,多少有些碍事。白晏殊趁有空,索性将零部件一样样地拿出来摆在地上,对照着说明书开始安装。
身侧的打印机忽地一阵嗡鸣,办公室门打开,何晟出来拿打印的证词。垂眼瞥见满地零件,他纳闷道:“你怎么还自己买了把椅子啊?”
“还不是你这儿的椅子太难坐了,”白晏殊没抬头,架着胳膊拧螺丝,“腰都要累断了。”
何晟干笑两声,语气嘲讽:“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半分钟后拿了打印文件回来,见她还在拧同一颗螺丝,他又一改方才态度,莫名其妙热心起来,问:“要不要帮忙啊?”
“不用。”
“免费的,不收你钱。”
白晏殊停下动作,好笑看他。
何晟已经将打印的文件放到一旁,拿过她手里的说明书和扳手。
白晏殊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觉得这人无事献殷勤,大概别有所图。笑着问他:“你是不是有事儿求我啊?”
“你这个人,怎么总把我往坏处想啊?同事之间相互帮忙不是应该的吗?”何晟拧好最后一颗螺丝,搬起座椅装到气压杆上,起身扑了扑手上的灰,笑眯眯问:“明天上午你有空吗?”
“……干嘛?”
“遗产纠纷的案子,客户签了我们两个人的委托手续,我原本想你要是有事情忙,我自己去也没关系。”话锋一转,何晟又道:“不过你要是有空,去露个脸就更好了,显得我们重视,回头收尾款的时候,客户也能爽快一点。”
白晏殊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又拿自己撑场面了。三番两次,倒也在她意料之中。这个案子起初她不看好,觉得何晟盲目乐观,但也好奇他要怎么应对,索性应承下来,送他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