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八年,宋凌云如此直接点明两人关系不同一般,倒还是第一次。
白晏殊本想揶揄问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私事,但又觉得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与其赌气僵在这里,倒不如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话说开。
餐厅选在律所附近的一家日式料理,门脸掩在小区深处,曲径通幽,不太显眼。东洋风的木色装潢笼着暗黄的光,身着和服的服务员在前领路,双手拨开格子门,将两人带进榻榻米式的私密包间。
“想吃什么?”宋凌云将菜单推到白晏殊面前,“他们家的海胆和金枪鱼都很不错,如果不吃生冷,也可以试试这里和牛和鳗鱼饭。”
从前跟着老板出来吃饭,点菜这种事情,早习惯了让他做主。白晏殊没翻菜单,直接道:“你来定吧,我都可以。”
宋凌云便不再推让,点菜一气呵成,一如平日里的工作作风,迅速果决。
菜单翻完一遍,已经决定得七七八八,服务员弓着身子记录点单内容,和声细气地重复,跟他一样样地确认。
宋凌云拿起酒水单,问:“开车了吗?”
白晏殊答:“没有,今天限行。”
“那加一壶清酒。”宋凌云合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先这些吧。”
服务员抱着菜单退步出去,依然弯着背脊,毕恭毕敬。
“你对这儿挺熟的,”白晏殊抖开热毛巾擦手,“经常来吗?”
“上周和孙主任招待几个香港客户,来过一次。”
“Greta介绍来的客户?”想起梁文静提到的那起泰国饮料公司收购案,白晏殊猜测或许是大宋的前妻出面牵线,撮成一桩生意,也让他和孙主任的关系有所缓和。
“是。”提及前妻,宋凌云也不避讳,点头承认,“客户是她爸爸生意上的朋友,关系蛮好,想在内地找家信得过的律所,Greta就送个顺水人情,主要还是为了让我接她表妹的案子。”
给她杯里续满热茶,大宋又自嘲地笑了笑,说:“要是早知道和你做对家,这案子我肯定不接。”
“那我跟你不一样。”白晏殊也笑,拿起餐碟里的一颗盐焗百果,缓慢剥开,“咔哒”一声脆响,“就是知道要和你做对家,这案子我才接了。”
宋凌云顿住动作。
许是品出她这话里的另一层含义,男人展颜笑问:“还在生我的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白晏殊别开视线,故意不去看他,“你不是给我介绍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吗?我自己不想去,又怪不得你。”
话说出口,才觉得多少泛了点酸,嘴上说不怪罪,其实还是满腹怨意。后悔又来不及,便只能低头继续剥百果吃。
服务员这时推开了格子门,端菜上桌。
碗碟小巧,菜肴精致,一件件摆在两人之间,盘底与木桌磕碰一阵,复又安静下来。
手捏汤匙搅着碗里的松茸汤,宋凌云轻声开口,问:“如果那时候我和你说,组里的晋升名额会被削减,你的晋升可能需要等到明年,你还会坚持留下来吗?”
“我自己走,和你让我走,这是两回事。”因为早先已经有所耳闻,白晏殊也不算意外,“你总要把情况都告诉我,让我自己选择。”
“那你会怎么选?”大宋追问。
“怎么换你来考我了?”白晏殊自觉差点上当。
“不是我要考你,”大宋失笑,“是当时那种的状况,你咬定我是为了拿下京阳银行的案子才要劝你离开信源,不论我讲什么理由,都是借口。”
将温热的清酒倒入杯中,男人仰头一饮而尽,“而且晋升名额被临时削减,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我,那个时候我也确实讲不出口。”
记忆中的大宋向来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白晏殊难得从他眼中看到那种近乎颓丧的落寞。埋怨自然还有,怪他不声不响自作主张,当初摔门而去的愤怒却早已被时间慢慢抹平。
想起大宋从前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律师和律所的关系,似是摊位小贩与农贸市场,一个交租拿地自主经营,一个提供公共水电和统一管理制度,从而形成规模化的市场,吸引更多客户前来选购。
然而农贸市场的有限资源难能雨露均沾,来年租金是涨是跌、临近入口和主要通道的摊位由谁承包、菜价应当如何制定……任哪一样都是门学问,并非简单遵循价高者得的道理,还有各方力量的博弈抗衡。
比起无谓发泄怨气,她更好奇晋升名额被削减的背后原因。
借着手边一壶清酒,宋凌云讲起信源所的近况——新一任管委会名单公布,公司制改革大刀阔斧,合伙人利益分配比例重新调整,说好听点,是向着“合作共赢”的目标大步迈进,实则是进入雨露均沾的“大锅饭”模式。
从“合伙制”到“公司制”,改革并非一蹴而就,早在白晏殊还在信源所时,就传孙主任打算拿资本市场和争议解决两个部门做试点,宋凌云曾一度表示强烈反对,觉得这种模式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节约管理成本,但对优秀员工激励不足,对于高创收的合伙人也不够公平。
然而支持者却大有人在。
试点工作按部就班,每个团队的晋升名额也不再与合伙人创收直接挂勾,而是按照部门人数统一划配,按资排辈。白晏殊本科毕业出来工作,同样的执业年限,学历和年纪上总是短了别人一截。
新一届的管委会名单尚未官宣之时,宋凌云就隐约嗅出苗头,觉得孙主任或许有要清除异己的打算。借着利冲事由提出要将京阳银行的案子划给其他合伙人做,则又是另一重信号。
所以才有那一日在主任办公室里的据理力争——不止为了京阳银行的案子,还有新政之下的一系列安排。
“其实,我也有过离开信源的打算。”宋凌云开诚布公,许是因为白晏殊已经离开,两人不再是从前的上下级关系,原本敏感的职场话题也变得不再敏感,“但像那时候和你说的,因为许多项目还在进行当中,暂时不方便走。想把这边积累的客户带去新的律所,也需要时间运作。我本想等一切安排妥当,找个更合适的机会跟你商量,让你跟我一起走。”
言及此处,大宋无奈一声轻叹,“但是京阳银行的事情一出,孙主任提出要把案子划分出去,突然打乱了我的节奏。那个时候很多事情结果未定,我不好讲太多,就想先把你安排妥当,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谁知道你那么大的脾气。”
“你什么都不说就让我走,我当然要生气了。”话虽如此,白晏殊的语气却软下来。
“是,怪我欠考虑了。”大宋听得出其中变化,赶紧又将酒杯斟满,低声赔罪,“我自罚一杯。”
白晏殊别开脸去,小声咕哝:“油腔滑调……”
两人间的气氛有所缓和,只是木已成舟,白晏殊已经离开信源,即便当初没有误会,仅为各自发展考虑,分道扬镳也是必然。
谈及未来打算,宋凌云觉得继续留在信源不过权宜之计,Greta的案源只能暂时缓和他和孙主任的紧张关系,却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早晚还是要另谋出路。
“等到那个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能过来帮我。”宋凌云真诚发出邀约,“我们可以继续合作,带着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客户资源出去自立门户,一起把蛋糕做大。”
白晏殊却只是笑着问他:“为什么是我?”
“什么?”大宋一时没懂。
“你手底下这么多的律师,想要离开信源自立门户,你可以带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为什么偏偏要来跟我讲这些话?”白晏殊不得不提醒他,“我们现在可是对家。”
“暂时而已,你又不会一直待在那家小律所里,只是做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宋凌云不以为意地笑笑,“而且你和他们又不一样。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晏殊,没有人比我们更默契。”
似乎是对她工作能力的又一次肯定,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这也让白晏殊不禁怀疑,从前那些自以为是的情意相投,究竟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真的只是因为‘默契’吗?”几次三番,她受够了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终于忍不住问,“还是你觉得我更听话,说话办事总能顺着你的心意?”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宋凌云似是意外,微微蹙起眉心。
“因为一直以来,我就是在努力顺着你的心意,做你认为对的选择,哪怕那些不是我想要的。”白晏殊苦笑,蓦地记起两人相处的许多瞬间,酒精甘烈入喉,也给了她不吐不快的勇气,“从前我一直安慰自己,觉得你既然是老板,我领着你发的薪水,就应该尊重你的决定。但我慢慢发现,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因为你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总是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男人眉宇之间有细微的变化,让白晏殊更加确信,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其实大宋向来敏锐,对于人际相处的分寸把握远胜于她。就连律所同事都能看出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他又怎会全然不知。
然而此刻,他却只是沉默着,别开她的视线。
反复拉扯,若即若离,并非不懂她的心思,只是始终吊着口气,意图把她留在身边,用最拙劣的方式。
白晏殊忍无可忍,索性直接跟他挑明,问道:“你喜欢过我吗?”
桌对面的男人微怔。
或许因为她的直接,并不在他意料之内。
但是很快,他就笑了,柔声道:“晏殊,你喝醉了。”
避而不谈,最委婉的拒绝。
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脏直坠谷底,白晏殊将杯里的最后一口清酒喝干,自嘲笑道:“是我误会了。”
宋凌云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辩解什么——
“今天就到这吧,已经够尴尬了。”白晏殊已经起身,扯了扯唇角,尽可能地语气平静,“案子上的事情,随时打我电话,私事还是没必要再联系了,对谁都好。”
走出几步,发现酒杯还被攥在手里,白晏殊从未如此窘迫,悻悻折返将小瓷杯放回桌上,而后快步离开餐厅,走了两个路口才停下来,挥手叫了辆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