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晏殊回到工位,才刚打开电脑,就收到了检测中心发来的报告。
报告显示刘美芸曾购买的一款“排毒”产品当中含有微量西布曲明,属于一种中枢神经抑制成分,外包装的成分列表却未有提及。
这个结果属于意外收获,无疑是给她的谈判天平又增添了一颗砝码。
白晏殊欣喜,立刻将报告打印出来,放到李顺桌上,道:“帮忙约一下信源所的宋律师。就说清颜纤体茶的减肥产品当中含有违禁添加成分,我们受消费者委托,想要跟他谈谈赔偿。”
谈判时间约在了两天后的下午。
再次回到信源所的感觉与从前的哪一次都不同。三十六层前台新入职的秘书姑娘不认得白晏殊,仔细在大宋的预约簿上检索名字,往来同事多了不少新的面孔,西装革履步伐匆匆,抱着笔记本或拿着咖啡,迎接或送别客户,递上名片、握手,笑容沉稳,落落大方,熟悉又陌生。
有路过的同事叫了声“白律师”,正是上次在咖啡厅偶遇的同组姑娘,梁文静。
“宋律师在上一个电话会上,估计要晚一会。”梁文静将她带到预约的会议室,“你坐啊,我让秘书送点喝的,红茶行吗?”
等大宋的工夫,两人聊起减肥茶的案子,梁文静说客户和宋凌云大概有些亲属关系,代理费用收得不高,大宋却也格外上心,不论出庭应诉还是谈判赔款,都是亲力亲为。
提到近来工作情况,梁文静又介绍说团队刚接手了一个跨国并购项目,一家香港公司在深圳的子公司拟收购泰国的一家无糖饮料企业,由孙主任牵头主办,宋凌云协助解决其中关涉产品商标和商业秘密的几起诉讼案件,两人关系似比从前有所缓和。
姑娘入职时间不长,对大宋的私人关系或许了解不多。但白晏殊不同。两起案件和上一次大宋前妻在所里的突然出现,已经让她有了些许猜测。
话语间,宋凌云已经到了。
男人屈指扣门,亲和微笑,灰条纹的羊毛西装笔挺合身,领带是一惯的温莎结打法,饱满挺括。没有过多寒暄,大宋只是笑着感慨痛失人才,和白律师这么快就从谈判桌的一边坐到两侧——一声“白律师”叫得体面又生分,不知是要刻意同她拉开距离,还是演给旁观者的一场戏码。
白晏殊想这样也好,公事公办,反而让她不必顾及两人间关系,谈判起来能更轻松些。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她开宗明义提出诉求:“这是刘美芸女士购买清颜纤体茶系列产品的全部消费记录,合计四万五千元整。鉴于产品不符合国家规定的食品安全标准,我们希望清颜公司依据《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条的规定退还货款,并给付额外的十倍赔偿。”
宋凌云一一翻看材料,语气沉静不缓不急,问:“你们起诉了吗?”
案件是否已经起诉关乎谈判的紧迫程度,法院囿于结案率和审限压力,也会尽力推进双方调解。已经起诉的案子再谈赔偿,总是更容易些。
然而对于原告来说,起诉则意味着更大成本的投入,不论时间还是金钱。
“还没有,不过材料已经在准备了。”白晏殊道,“而且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之前有消费者因类似事由起诉清颜公司,法院已经组织双方调解。所以我想,如果我们能在诉前解决问题,对于双方来说,都能省去不少麻烦。”
“那你知道上一个案子,法院调解的最终金额是多少吗?”宋凌云笑笑,也不等她回答,“退还两万八的货款,就这么多。”
“那是因为对方在起诉时仅主张了退还货款,调解金额自然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但是我们委托第三方检测机构对产品做了进一步的检测分析,结果显示每千克的样品当中含有30毫克西布曲明。”白晏殊拿出另外两份文件,一是关于西布曲明的研究文献,二是食药监局官网打印件,“西布曲明虽然具有抑制食欲和增强代谢的作用,但也因为其严重的副作用,于2010年起被食药监局禁止作为食品添加成分。如果我们以此为由起诉,清颜公司要面临的就不只是民事赔款,还有涉嫌构成生产有毒有害食品罪的刑事风险。”
宋凌云却只将文件搁置一旁,扬眉反问:“那你怎么证明,你送检的样品就是清颜公司出售的产品?”
产品由刘美芸通过微信转账购买,对方直接发货,虽然没有完整的订单信息,但也不是全无线索。白晏殊答:“检测报告当中附有产品的外包装照片,上面显示生产地址就是清颜公司的工厂地址。”
“那也只是包装。”宋凌云提醒,一如曾经作为她的指导律师,在案件中给出意见,“你送检的是半套已经拆封的产品,你要怎么证明,包装盒里的内容物,就是清颜公司的产品?”
诉讼当中向来讲求证据链的完整闭环,最周严的做法当然是在公证员的监督之下购买、收货、送检,但现实中却显然没有这样的条件——自有消费者起诉之后,相关产品全部下架,当初与刘美芸对接的营养师也早已失联。
白晏殊却不露怯:“你们当然可以重新申请检测,我们也可以诉诸工商部门和食药监局,等待他们的调查结果。不过一旦行政机关介入,即便你们已经销毁所有涉案产品,停工停产和负面的舆论影响也不是清颜公司想看到的。而且——”
话锋一转,她又缓下语气,淡淡笑道:“宋律师今天既然愿意见我,应该也有和解的意向,那不如就说说你的方案。”
宋凌云也笑,“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聪明、犀利、无畏,不论对手是谁。
“十万——退还货款加一倍补偿,算上你们的维权开支。”宋凌云给出方案,“如果这周之内能签协议,清颜公司愿意再加两万。”
白晏殊却只是摇头,“清颜公司的产品效果与宣传不符,涉嫌欺诈消费者——即便我们以此为由起诉,不考虑检测报告的结果,最终能拿到的判赔金额也不止十二万。”
“你们现在还没立案,两审诉讼下来,至少一年时间。坦白讲,以清颜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能不能捱到一年以后都是个问题。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你们拿到胜诉判决,也未必能拿到钱。”
这个情况倒是令白晏殊始料未及。
宋凌云称已经做出最大让步,继续僵持也无意义。和解方案还要客户亲自确认,白晏殊只得暂时中止谈判。
宋凌云亲自送她下楼离开。
当电梯里只剩他们两个,大宋才开口道:“晚上没安排的话,一起吃个饭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白晏殊后脊微僵,好一会才偏头看他,“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宋凌云直言不讳,目光沉定地望着她,“我们的事,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