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门重新关上,白晏殊在何晟对面坐下,懒得和他绕弯,直接问道:“关于我爸借钱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何晟后仰靠住椅背,又恢复了往日里的随性松弛,肩膀微微落下,几根手指悠闲有节奏地叩击桌面,“律师函你也都看见了,白志高向永平金融公司申请了一笔五百万的贷款,因为断供超三个月,构成严重违约。永平金融现在要求他依合同约定,立即偿还所有本金、利息和滞纳金,共计——”
拿起桌面上的那份打印邮件,他照着念道:“六百二十五万四千七百二十四块六。”
“既然你是律师,那你应该非常清楚,我对我爸的债务没有偿还义务。”
“那你可以当做一次……友善的提醒?”
“何晟!”
白晏殊笃定这人发函到她律所,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未料他竟只是装傻,简直气到头晕。
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绪,她才继续说道:“你能把邮件发到我那,说明你知道我爸他失联了,并且认为我能替他还这笔钱。所以如果你还想替你的客户收回欠款,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何晟偏头微笑,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和我爸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上周?还是上上周?抱歉,记不清了。”
“上周六的晚上,我爸离家出走前的最后一晚,我听见你给他打过电话。”起初她还不能确认,父亲口中的“何律师”正是何晟,直到看到父亲笔记本里的那张名片,她终于将原本破碎无关的记忆片段联系起来,“我想知道,那晚你除了催他还钱,还说过什么?”
尽管没能听清通话内容,父亲那一晚的魂不守舍和掩入书房门后的仓惶背影都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
上一次的交手经历倒是让她领教过这位何律师的特别手段,让她不禁猜测,父亲是不是受到他的勒索威胁,才选择了不辞而别。
一切也的确是从那一通电话开始,有了转变。
接过电话的父亲急匆匆地去了公司,直至深夜回到家里,避开她和母亲偷偷收拾行李。或许他原本并不想走,只是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所以你认为,你爸选择离家出走,跟我有关?”何晟这回也听懂了,未置可否,只是垂眼笑道,“白律师,你对我好像很有敌意啊。”
白晏殊不语,算是默认,毕竟偏见也非空穴来风。
何晟却道:“如果我没记错,山水一方的几个承建项目到现在都没封顶,成了烂尾工程,早就进了银行的黑名单,不然也不会顶着高额利息向金融公司借钱。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话语微顿,男人眼底滑过一抹戏谑,“你爸不是受了谁的威胁,就是很单纯地……卷钱跑了?”
“不可能。”白晏殊立刻否认,“我爸他不是那种人。”
何晟耸肩,并不同她争辩,反而显得她的辩驳单薄。
左右问不出所以然,白晏殊只得退一步道:“让我还钱可以,发函的事,我也可以不追究,但我需要看到和这笔贷款有关的全部资料,包括贷款申请、资金用途、我爸签订的所有协议和金融公司的放款证明。”
何晟扬眉,“这个我需要跟客户请示。”
“好,”白晏殊颔首,“那我等你消息。”
*
从何晟的律所离开,白晏殊只觉得一阵恍惚,脑中还反复地回响着他那句话,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又给父亲发了条消息:「爸,您欠的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如果您人没事,就回个消息,我和我妈都很担心。」
手机安静如常,和她曾发过去的许多条消息一样,没有回应。
也许何晟说得没错,只是她始终都不愿意相信,掩耳盗铃罢了。
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即便父亲下落不明,那些债主想找到她也很容易。永平金融群发律师函的不利影响虽然已被大宋勉强控制,可是这些债主日后还能干出什么事来,谁都难以保证。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回到家里,白晏殊跟母亲开始盘点手头能动用的各项资产。
余曼做主妇的这些年里,生活开销全由丈夫负担,除了些能折价卖掉的首饰箱包之外,没什么存款。城南的平层价值不低,但在早几年前就被白志高抵押用于办理银行贷款。仅白晏殊自住的这套公寓在她个人名下,虽然地段不错,但是面积不大,如果着急出手,大概能卖到三百五十万。
加上她这几年存下的钱,想要还清白志高的所有债务自然不够,但要用来拖延时间,暂且稳住债主,应该还能撑上一段日子。
白晏殊翻出房本和身份证,对母亲道:“妈,明天我把房子挂到中介那去,如果有人打电话要看,你就配合一下。我也让中介帮留意着,要是附近有合适的房子,我们再租一个。”
余曼还是不太甘心:“你爸爸借的那些钱,又没花到家里面来,为什么要我们替他还啊?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跟我爸一样,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想到那封发给全所的催债邮件,和她为此承受的所有难堪,白晏殊实在怨意难平,觉得愤怒又委屈,“但是我能跑吗?我还有工作啊,不想催债的三天两头找到单位里来,让所有人都知道爸是个老赖。”
“什么?有人闹到你单位去了啊?”余曼听罢先是一惊,连忙凑到女儿跟前,捧着脸左看右看,“什么时候的事啊?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啊?”
白晏殊只觉得身心俱疲,挥了挥手挡开母亲,“没事,你别问了……家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妈妈给你煮了红枣粥,应该快好了,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余曼的脚伤尚未痊愈,走起路来还有些跛。白晏殊望着母亲进匆匆去厨房的背影,鼻子又有些发酸。
*
吃过晚饭,白晏殊坐在电脑跟前,开始根据近来收到催收通知,整理父亲留下的一笔笔债务,想着要怎么跟不同的债权人协商还款方案,借机了解钱款用途、去向和利息费用计算方式,尽可能地缩减额度,为自己和母亲争取更大利益。
网上关于山水一方的报道并不算少,只是她从前鲜有关注。何晟提到的几个烂尾工程在报道中也有提及,她都一一记下。无意之间刷到一条新发布的视频,二十几个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在市建委楼下举牌静坐讨薪,被人拍下来传到网上,仅两小时时间,播放量已逾百万。
欠薪单位“山水一方”正是白志高的建筑公司。
随着讨薪事件热度发酵,很快又有媒体跟稿,放出山水一方已经正式申请破产的小道消息,同时披露了多个重要债权人,包括京阳银行在内的几家商业银行都在其列,据说已经着手债权申报。
白晏殊心头登时一凛,想到大宋此前提到的不良资产处置项目,担心可能与此有关。
未等核实,宋凌云的电话就打过来,仓促通知她道:“晏殊,明天跟赵行长的那个会议有个临时变动,我自己先过去,要是有什么具体工作,回头再和你沟通。”
“宋律师,”白晏殊叫住对方即将挂断的电话,默了片刻,还是问道,“这个‘临时变动’,是不是跟我爸的事有关?”
“是客户那边的安排,具体原因还不清楚,”宋凌云缓下语气宽慰她道,“先别多想,等我消息。”
这一等,就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桌面上的手机依旧安静,她没收到宋凌云的任何正式通知。主动发了条消息询问和客户的会议情况,大宋没有回复。
尽管已经猜到结果,白晏殊心理仍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大宋做事向来妥帖,这种情况之下,至少应该有个明确交代。
她也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等待难熬,白晏殊没了继续工作的心思,合上笔记本电脑,问同组的两个律师要不要下楼吃饭,对方说和大宋有个临时电话会议,需要晚点再吃。
猜测又一次得到验证,白晏殊的心脏一沉到底,知道这个项目肯定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