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旧区,底商闹市,一家名为“胜和天下”的律师事务所开在娜娜美睫美甲和兰州牛肉拉面之间,同周围的市井氛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五十出头的圆脸妇女杵着腮帮坐在前台,顶着头棕红色的泡面小卷,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刷短视频,看手机里认识和不认识的老姐妹们打八段锦。再往里去是办公区,年轻小伙法兰绒格子衫配黑框眼镜,正仰靠在办公椅上打瞌睡,张着嘴巴口水横流。
小伙对面是个玻璃墙隔断围出的简易单间,磨花的金属门牌依稀可辨“主任办公室”几个大字。办公室里的盆栽个个蔫头耷脑,如同这里的男主人——正歪着身子单手撑太阳穴,眉头紧锁地盯着Excel表格上一串串的红字,越看越觉得头疼。
律所近来入不敷出,账面余额严重不足,下个月的房租水电还没着落。何晟越揉了揉太阳穴,冲门外喊道:“李顺,你进来一下!”
“啊?”年轻小伙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蹿跳起来,茫然四顾。
“李顺?”何晟又叫。
“欸,来了!”李顺拉开办公室门,探进半个脑袋,犯了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勉强捋着不太顺溜的口条,“师、师父,您找我?”
李顺从临市的一所双非大学本科毕业,三战司法考试终于低空压线飞过,好不容易通过律协审批,刚刚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实习生涯。
“对,你进来。”何晟朝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问道:“孔老太太的电信诈骗案,三万块钱律师费还没付吗?”
“还没,上礼拜催、催过了,但孔姨说,说案子都没开庭,想打个折……”李顺声音逐渐走低,也知道这事怪自己没办妥当,三两句话就让老太太打发回来,实在有点心虚。
“三十万的赔偿金,我只抽她一成的律师费,还要怎么打折?这么爱贪便宜,也难怪她要被别人骗。”何晟在表格的应收账款一栏填上三万,想了想,又改成两万七,叹了口气道,“算她个九折好了,你把账单重做一下,给老太太送到家里面去,再给买点水果,挑便宜的就好,我看街对面的水果店里香蕉好像在搞特价。”
“行,那我马上就去!”
“也别只顾着送水果啊,话还是要跟老太太讲清楚。”叫住起身就要走的李顺,何晟又叮嘱道,“九折是最低价,一周之内付款,折扣有效,否则我们就要按照委托协议起诉了,三万块钱一分也少不了,还要算上千分之五的滞纳金。法院判决要公开的,亲戚邻居都看得到,说不定还要执行到她儿女头上,让她好好考虑清楚。”
这话多少有夸张的成分,但要应付老太太也足够了。怕就怕他这徒弟口齿不灵,关键时刻再一紧张,话都讲不清楚,再让老太太给轰出来。
李顺果然一脸迷茫,初入社会的少年心思单纯,大概不懂恩威并施的道理。何晟放心不下,便又问他:“怎么样,能搞定吗?不行就让兰姐陪你去。”
说完,朝前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兰姐全名刘蕙兰,原本是在这干保洁的,后来为了每个月多挣五百块钱,也兼职接电话和接待客户,算是半个行政。
刷短视频不耽误耳朵灵光,兰姐“呸”地吐了口瓜子皮子,语气怨怼:“好事儿怎么不找我呢?撒泼打滚拉横幅,嗓子都喊哑了,还得自己上门要钱……我不去,我丢不起那个人!”
孔老太太一儿一女都在外省工作,平日里全靠一根网线联络感情,问候从来止于寒暄。受骗的事老太太不敢跟儿女讲,只能来找律师求助。
委托兰姐假扮老太太的女儿是何晟的主意,毕竟那种情况之下想要最快拿到赔偿,他就需要一场舆情来打配合,而跟李顺相比,兰姐显然合适得多。
能拉下脸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横幅、演泼妇,兰姐自然不会觉得上门讨债有多丢人。此刻拗着脾气不肯配合,多少有跟何晟斗气的意思,觉得他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案子。
孔老太太可怜归可怜,抠门也是真抠门,每月八千块的退休工资,依旧挑菜场上隔夜处理的蔫烂菜叶,捡小区里的快递纸盒,在楼道里堆了整整一层,惹得邻居怨声载道。七十几万转给骗子毫不含糊,几千块的预付律师费倒是一分都舍不得。
彼时何晟为了拿下案子,咬牙同意风险代理,前期工作分文不取,后期再按赔款分成。老太太勉强答应,毕竟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兰姐却不怎么看好,觉得这老太太定金拿得扭扭捏捏,尾款也未必就付得爽快。
如今兰姐一语成谶,自然要拿何晟一把,不愿意再放下身段。
何晟倒也不气,扯着嗓子跟她调侃:“兰姐你别那么小气嘛,等要回来律师费,额外加两百块给你做奖金,好不好啊?”
李顺一听连忙摆手:“不、不用,师父,您把奖金给、给我,我自己去!我肯定行!”
李顺坚持再三,何晟只得作罢,本着多给年轻人锻炼机会的原则,还是让他去试一试。
提了两串熟透了的特价香蕉,李顺孤身前往孔老太太住处,路上把抄记的台词反反复复背过数遍,见了孔老太太却一句都没用上。
孔老太太的痴呆症似乎更严重了。
确诊是在案发之后不久,意识清楚的时候居多,去派出所报案也能讲得头头是道,如今却时常记忆错乱,见了李顺站在门外,以为儿子回来看她,热络络地拉进屋里,非要给儿子包饺子吃。
儿子最爱茴香猪肉馅的饺子,老太太记得一清二楚,面粉舀了两缸,和面的动作依旧娴熟,三万块钱的律师费却早忘得一干二净。
李顺蔫头耷脑无功而返,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主任的办公室里一阵静默。
三万块钱不是小数,但以孔老太太目前的精神状态,直接追讨估计也很困难,只能试着联系她在外省工作的一对儿女,能不能成功追回暂且不论,至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房租水电、员工工资、办公耗材……何晟查了下个人银行卡的账户余额,又默默地放下手机。
李顺怯生生问:“师父,那上个月的工资……”
何晟直接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
“啊?哦……不是,师父你看……”
何晟直接闭眼送客,假装打起瞌睡。
*
中午吃完最后一口泡面,李顺纠结再三,还是重新敲开主任办公室的大门,扭扭捏捏地递过一张折成四折的A4纸。
“师父,这、这是我的辞职申请。”李顺深埋着头,因为紧张又犯了结巴,“您要是批、批准,明天我就……就不过来了。”
“辞职?”何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单手快速点击鼠标,问得心不在焉,“你不是刚拿到实习证吗?”
“是。”李顺脸色涨红,也有些不好意思。
“刚拿证就要辞职啊?”何晟这才停下动作,从屏幕上的扫雷游戏挪开视线,“不想转正了啊?”
“不是,师父,主、主要是咱们这工资太低了,一个月才、才三千块钱,还总是不按时发。”李顺越说越委屈,最后直接红了眼眶,“我、我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行了行了,你有话就好好说嘛,哭什么鼻子啊?”何晟无奈摆了摆手,拆开那封辞职申请,瞬间就蹙了眉,“你这怎么还手写啊?字也够难看的。”
李顺挠头,“咱们那打印机都坏了一礼拜了。”
“坏了怎么不找人修啊?”
“上周找了,说是要一百块钱的上门费,您没同意。”
何晟哽了哽,方才想起这茬,索性不再提打印机,收下那份字迹潦草的手写申请,道:“把你手里的案件进展整理一下,交给我吧。”
“我这其实也没、没什么案子。”律所近来业务惨淡,李顺在脑海中搜刮一圈,也没想到还有什么可交接的案子,“就是之前您让我代您发一份律师函,已经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我怎么没收到啊,”何晟纳闷点开邮箱,“你没抄送我吗?”
李顺一愣,“没呀。您、您也没说过啊。”
“我不是让你抄送给大家吗?大家——你,我,还有兰姐。”
“啊。”李顺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特意跑去信源所的官网,把所有的律师邮箱都扒下来,一股脑地粘进抄送人里。他用力一拍脑门,懊悔道:“我以为您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想起兰姐的叫喊声:“哎哎哎,你找谁啊?你站住!”
接着是一阵高跟鞋砸地的“哒哒”声,办公室门被人猛地推开,女人冷着脸站在门口,指了指何晟,对身后追上来的中年妇女道:“我就找他。”
兰姐和李顺面面相觑,何晟则两眼一弯,立刻挤出一抹假笑,“不好意思,这位女士,请问我们……认识吗?”
“群发律师函催款,涉嫌泄露个人隐私,对我的个人名誉造成严重不良影响,”白晏殊将一份打印出来的邮件拍在何晟桌上,“如果你不希望我去律协投诉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谈谈。”
短暂的几秒安静过后,何晟尴尬清了清嗓,“兰姐,去给白律师倒杯水吧。”
李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偷偷瞄了眼白晏殊,又看向何晟,“师父,那我——”
“待会儿我再找你算账。”何晟咬牙低声警告,重新拿起那封辞职申请,塞回李顺怀里,一字一顿,“不、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