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阳银行的赵行长上午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那边有一笔八千万左右的不良债务，需要律师介入处理。”宋凌云重新关上会议室门，跟白晏殊交代刚接手的一个案子，“明天下午你跟我去客户那开个会，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后续这个项目，我想让你直接跟进。”
类似的项目她之前也做过一些，因为标的额高、项目复杂，都是大宋亲自牵头。如今权力下放，既是对她足够信任，也是有意为她晋升铺路。白晏殊自然愿意。
宋凌云又道：“另外，晋升初伙的申请表我已经给你交上去了，现在要等管委会的评审结果，估计问题不大，你也提前准备一下述职吧。”
近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白晏殊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舒缓，淡淡笑道：“谢谢宋律师。”
略苍白的倦容和黑眼圈多少显出几分疲态，宋凌云应该也察觉了，关切问道：“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好，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工作方面压力尚可，主要还是父亲的事，分去了她不少精力。
可是碍于情面，又不好跟大宋直说，她便只能一笑带过。也许是多年磨合生出的默契，宋凌云没再多问，只叮嘱她注意休息，有困难要即时沟通，别什么都自己扛。
白晏殊心暖，说不出的感激。
“对了，楼下新开了家咖啡店，”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宋凌云随口提起，“据说豆子不错，我还没去喝过。”
白晏殊会意，笑着提议：“那去尝尝？”
“走吧，我请你。”宋凌云欣然应下，按了下行电梯。
电梯中途停了几次，陆陆续续上了七八个人，白晏殊频频退步让开位置，高跟鞋跟不小心被绊到，身子一晃，手臂立刻被人扶住，宋凌云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了句“小心”。
空间逼仄，距离太近，她能闻见身后传来的古龙水香。身体被前面的人挤着，后背几乎快要贴上大宋。好像这分毫的距离成了两人之间最后的界限，她紧绷着不敢再动。可又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耳边拂过极浅的一声笑，又似乎只是忽而掠过的空气，吹开了她鬓角的发丝。
咖啡店在写字楼二层一家订制西装的侧面，位置稍偏，没什么人，环境倒是幽静，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郁的焙炒香。宋凌云点了两杯热美式，一并付账。
豆子是浅烘焙的耶加雪菲，口感清亮明晰，颇有特色的花果风味。
宋凌云浅抿了口咖啡，笑着提起自己第一次喝这款豆子，好像还是许多年前，他读大三的时候。
彼时临近暑假，法学院的学生都忙着找实习，他也几经辗转联系到一位在外资所做律师的学长，想请人家帮忙内推，好不容易把人约出来，在对方的律所楼下喝咖啡。
和现在的境况有所不同，当时的外资所远比内资所吃香，中英双语工作环境，动辄上亿的并购项目，洋气高端，光环笼罩，单是实习工资每天五百块钱这一个条件，就足以让法学院里最优秀的一批学生挤破脑袋。
“那天的当日推荐就是耶加雪菲，他点了两杯，我有求于人，坚持付钱，一共花了76块，印象很深，因为抵得上我一星期的伙食费。”宋凌云自嘲地笑笑，许多年后回忆彼时心境，依然觉得感慨，“我们那时候备考提神，都是喝雀巢的三合一，不到一块钱一条。所以我就想啊，这个东西到底有多好喝，才值得上这个价格。”
白晏殊从未听宋凌云讲起学生时代，很难将眼前的大宋和曾经的寒门子弟联系起来。她起了兴趣，好奇追问：“那好喝吗？”
“又苦又酸。”大宋直言，“当时就这一个感觉。”
白晏殊被逗笑。
“后来呢，”她又问，“你去了那家律所实习吗？”
“没有。当时竞聘同一个岗位的还有我们院的一个女生，英语比我好，成绩也比我好。我落选了。”
白晏殊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刚想安慰两句，只听大宋又道：“但是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拿了那家律所金融组的Offer。”
白晏殊这才明白：“但你没去。”
“是。”大宋笑着点点头，“风水轮流转，这次换我拒绝了它。”
纯外资所律师在国内没有诉讼业务的执业资格，大多从事跨国并购、上市与投资相关的非诉业务，近几年因各种国际政策限制，业务规模进一步缩水，不少办事处已经撤出大陆。而宋凌云显然选择了一条与之不同的道路，专注民商事诉讼仲裁，一步步走到今天。
“后来我又去过那家咖啡厅，倒也不是刻意，就是偶然路过进去看看。但是已经没有那款咖啡了。”宋凌云的语气稍显遗憾。
“现在有了啊。”白晏殊举了举手里的，笑着问他，“再喝到是什么感觉？”
时过境迁，宋凌云早已不是当年的心态。
“日晒过的耶加雪菲，入口之后有一股很淡的陈皮清甜。”他低头又抿一口，似在慢慢品味，而后看着她笑，缓慢说出那四个字：“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白晏殊默念。
心想生活大抵也是如此，有困难，也总会有转机。
不得不承认，大宋是真的很会安慰人，明明看出她的情绪低落，不深究也不戳破，只是借着一杯再普通不过的咖啡，挥一挥手，替她拨开阴云。
入行八年，她就跟了这么一个师父，仰慕与好感有时其实很难区分。偏他给予关照的同时，又极擅拿捏分寸，让白晏殊不禁觉得，或许和她一样，他也在等一个更合适的契机。
或许等她成功晋升初伙，从大宋的团队独立出来，就是那个“契机”。
*
喝完咖啡回到律所，工位附近的几位同事莫名躁动，交头接耳。白晏殊正觉得奇怪，团队里的一位律师就提醒她，去查垃圾信箱里的邮件，说有瓜吃。
邮件抄送信源律师事务所全体律师，附件是一封《律师函》，简短的半页纸，只第一行就让白晏殊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白志高先生，胜和天下律师事务所特指派何晟律师就您贷款违约事宜函告如下……”
几名同事不明所以，还在一旁小声议论——
“这个‘白志高’是谁啊？我们所的吗？”
“不是吧。我查了一下，好像是什么‘山水一方’建筑公司的老板，网上说这公司快倒闭了，老板都跑路了。”
“那干嘛发我们所啊？”
“谁知道呢，发错了吧。”
“要是真发错了，这算不算侵权啊？”
“人家跑都跑了，谁管你啊？”
“不过怎么还有律师用QQ邮箱啊？”
“哪个所的啊？”
“胜和天下……没听说过，野鸡所吧？”
“估计是吧，不然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律师函怎么都能发错啊……”
白晏殊被从未有过的羞愤难堪层层包裹，脸颊烧红，用力攥了攥拳。宋凌云的电话这时已经打过来，叫她立刻去办公室一趟。
大宋面前自然再瞒不过。白晏殊只能尽量讲得含糊，说是父亲公司出了点状况，确实有些债务，但是已经在处理了，再三保证不会影响工作。
至于那封不知为何抄送全所的乌龙邮件，毕竟了解她家庭情况的同事不多，宋凌云建议先冷处理，让她调整一下心态，律所主任那边，他也可以出面沟通解释。
“谢谢宋律师，真的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白晏殊始终低垂着眼，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晏殊，如果你需要用钱——”
“不用，真的不用，”白晏殊迫切打断，声音微颤，勉强维系着支离破碎的自尊心，语气近乎恳求，“我能解决，你就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宋凌云点了点头，不再强求，知道她向来骄傲，出了这种事情，最难过的还是自己心里那关。
白晏殊重新回到工位，同事也都已经恢复工作，不再讨论那封邮件。她亦装作若无其事，可再打开那份《律师函》，手指仍忍不住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