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姆的描述来看，林老太太确诊肺癌之后选择“保守治疗”，靠大剂量的止痛药和家用呼吸机勉强维持生命。即便如此，老太太还是几次夜里出现呼吸衰竭，被急救车送去医院，鬼门关前走过几遭，勉强吊着口气，直至遗嘱安排妥当。
录音里是何晟的声音，问得直白平静：“遗嘱安排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好像是把房子留给儿子了吧，其他的就不太清楚，看老太太那个样子，估计也没什么存款的，住了几次ICU，有点存款也都花得七七八八了。”
“住ICU是怎么回事？”
“嗐，就她那个病嘛，平时喘气都很困难的，要靠那个什么……绑在头上那种，叫什么来着？”
“呼吸机？”
“对，要靠机器维持的。有时候夜里严重起来，咳痰咳得糊了嗓子，机器也不管用的，血氧指标一掉下来，人就要不行了，得送医院去抢救的。抢救一次不得了哦，小一万块一天的，她儿子嘛，赚得不多，没什么钱，每次都要问他姐姐去要，人家也不情愿给的嘛，电话里面吵过几回，反正闹得不太愉快。”
“所以说，老太太的治病费用，还有你的工资，都是她女儿给的？”
“差不多吧。”
“儿子平时会照顾老太太吗？”
“之前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是自从我来以后，他是什么都不管的，换尿布啦，擦身体啦，一直都是我在做的。他嘛，早上醒来就出门咯，晚上天黑才回，周末就出去打打牌，风光的哟……”
保姆口中的儿子不如外界传言一般孝顺，和老太太同住不是为了照顾老人，而是离婚之后别无去处。也是因为老太太的偏心熬干了母女间的最后一点情分，女儿除了经济支持，几乎不会回来探望。
“那老太太过世的时候，你在身边吗？”何晟又问。
“本来是不在的。那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就是右边这个膝盖，走路疼得厉害，就想去医院拍个片子。老太太那几天的身体情况也蛮稳定，所以烧完午饭嘛，我就跟她儿子打了招呼，请了半天的假，说等晚饭时候再回。走得着急，就忘记带社保卡了，半路又折回去，就见老太太的儿子在她房里，把那个机器给关掉了。”
“‘机器关掉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呼吸机嘛，他给拆掉了。一开始我还不晓得是他，以为机器坏掉了，见老太太难受得厉害，还说要不要打120，他就叫我管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不要管。我给人家做工的嘛，也不敢多说什么，拿了东西就走了，傍晚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没气了。”
*
白晏殊听过录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又说不清问题在哪。将录音笔还给何晟，她问：“你打算怎么办？拿着这个去找老太太的儿子谈判？”
能否撤除生命维持设备需要经过医生评估确认，哪怕病人已经垂危，私自拔管仍然构成故意杀害。
“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继承人丧失继承权，老太太的女儿已经打算起诉。”何晟从手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落款印着笔迹新鲜的签名和红指印，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案子委托我们来代理了。”
原来他不在的这一上午，倒也不是全为了躲刘美芸。只是仅凭住家保姆的这几句证词就认定儿子构成故意杀害——即便民事案件无需达到刑事的证明标准，白晏殊还是觉得未免有些草率。
想起作为正式律师执业的第一年，她跟大宋共同代理了一起商事仲裁。彼时大宋全心扑在另一个标的过亿的不良资产处置项目上分身乏术，也给了她更大的发挥空间和表现舞台。
综艺节目制作方怀疑视频播出平台故意隐匿广告收入、拒绝结算，故而诉诸律师提起仲裁，要求对方依约披露实际收入、支付分成。案件全程由白晏殊主导，代理申请人的一方，最大的障碍还是取证困难。捕风捉影的怀疑毕竟难以端上台面，律师只能根据涉案节目植入的广告数量、播放频次和视频的播放总量推算大概。
然而各家平台播放总量注水早已成了不公开的秘密，推算出的过亿收入也要大打折扣。计算结果难以令仲裁庭信服，案件成败尚未可知。
临开庭前一周，客户找来对方公司的前任员工作为证人，证明“故意隐匿广告收入”确有其事。白晏殊才松了口气，觉得至少能够依举证妨害规则，将举证不能的不利后果转嫁对方。
对方代理人却只是当庭问了证人两个问题：
你为什么从我公司离职？
你的上级评价你因个人能力不足，无法胜任岗位职责，故而对你进行辞退，情况是否属实？
证人当场反应激烈，暴跳如雷，出庭作证疑有报复前东家之嫌，证言效力也自然就打了折扣。
案件后以和解告终，收场不算太过难看，但她从那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都别将王牌压给证人。
事后大宋还提醒她，输了案子只是小事，一旦证人庭上反水，一句“代理人教我这么说的”就够她这位刚刚拿到红本的小律师断送前程。
收回思绪，白晏殊问：“除了保姆的证词，还有其他证据吗？”
“儿子赌博成瘾，据说欠了不少外债，一直盯着老太太的房子。”何晟讲起他从女儿及保姆那了解到的情况，“老太太确诊肺癌之后，医生建议住院治疗，延缓病情发展。当时女儿一家子在国外，儿子就把这事儿瞒下来了，接老太太回家‘保守治疗’，说白了，就是等死。遗嘱签在九月初，一周之后老太太过世，一个月后房子就卖出去了——儿子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那也只是动机。”白晏殊远比他更谨慎，“故意杀害不是小事，想让法官把这几个字写进判决，我们需要更加确实充分的证据。”
何晟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证据齐备的案子，人家也没必要花钱来请律师。”
“我不是要证据齐备，是觉得该提前有个预判。”白晏殊解释，“如果继承的案子输了，法院认定老太太的儿子不存在故意杀害，房子不是凶宅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你要怎么跟两边的客户交代？”
“你觉得我会输？”何晟似笑非笑，语气不似疑问，倒更像是挑衅。
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自信。
白晏殊懒得再同他争辩，只是道：“既然这么自信，那你自己做就好了，别带上我。”
“你这人还真是一点没有团队精神啊。”何晟感叹，“说好的合作办案呢？”
“减肥茶案，我可以去找对方律师商谈赔偿。”白晏殊退一步道，“不过我答应过刘美芸，如果案件委托我们代理，由你主办，所以对接客户的事，还是得你亲自来。”
想到那满屏的爱心和红玫瑰，白晏殊又禁不住要笑，抽了抽唇角，勉强忍下来了。
*
回到座位，白晏殊开始详细整理减肥茶案的证据材料，为赔偿谈判做准备。
产品退款加三倍惩罚性赔偿，共十八万——这是诉讼能拿到的最好结果，未诉先谈大概率争取不到这个额度，何况对方是宋凌云。
尽管那时大宋开玩笑说卖减肥茶十有八九虚假宣传，吃了官司总归要输，不如尽早赔钱了事，可若真由他做代理人，在金额上肯定要为客户毫厘必争。
手机微信跳出提醒，何晟已经拉了个减肥茶案件群，圈了她“请白律师推进后续工作”，巴不得将这块烫手山芋赶紧给丢出去。
购买记录、聊天内容、物流信息、产品包装……白晏殊将列好的搜证清单发到群里，又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陆续收到刘美芸甩进群里的各种截图文件。
起初她觉得客户的配合度蛮高，点开仔细查看，订单号漏截了一排，聊天记录没显示对方微信号码，产品包装拍了几次都是糊的……白晏殊只觉得眼花头大，不得不跟客户打了通电话，花半小时保姆式教学，勉强才将涉案的材料搜集妥当。
虽说从前也不觉得律师这活轻松，但是至少不必花时间在这种事上。客户的对接人大多是法务专员或是经理助理，哪怕对涉案的法律问题不甚精通，基本的职业素养还有，不至于连“怎么展开订单详情”和“聊天记录务必连续”都要手把手教。
放下电话的白晏殊只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水杯又是空的，墙角的饮水机也见了底。转头环视四周，只剩兰姐在给垃圾袋打结，何晟的办公室已经黑灯，李顺的工位也早空了。
再一看时间，18:05。
第一反应觉得稀奇，怎么有律师朝九晚六不用加班？转念想到李顺那时说的，留下也没案子可做，自然不用加班，一时间又不知是福是祸。
因为约了中介在附近的小区看房，白晏殊关了电脑，按照兰姐交代挂锁离开。隔壁的拉面馆正值饭点，人声吵闹，另一边的美甲店里也有客人，夜色中的招牌亮起迷蒙的粉色霓虹。
律所开在这种地方，看似闹市，又都与业务无关，只能显得头顶那块暗蓝色的牌匾愈发寥落，也不知道何晟选址在这地方，到底是搭错了哪一根筋。
中介骑着电驴等在小区门口，远远朝她招手，车头一扭就开过来，殷切地管白晏殊叫了声“姐”。
小区名叫“幸福里”，不如隆福园老旧，但也没好到哪去。因为余曼执着于“南北通透”，范围内的备选房源不多。中介小哥带看了几套，她都不太满意，第一套下水反味，第二套临街太吵，第三套装修陈旧，地板都起了皮，反正总是差了一点。
小哥锲而不舍，又找了几套发她，说明后天可以继续约看。两人站在房外摘鞋套的工夫，一阵脚步声自楼上传来，接着是一声“胡主任”，整个走廊的声控灯都亮起来。
以及这个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
白晏殊仰头循声望去，先见一只灰白相间的长毛猫踱着步子下来，又见何晟趿着拖鞋在后面追，错愕数秒，意识到“胡主任”是眼前的这只猫，赶紧用腿挡了一下。
“胡——”何晟声音哽在喉咙，见了她也是一愣。
缓了步子拾级而下，他讶异道：“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