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最后自然是没有签。
白晏殊挑了条款里的几个细微瑕疵,表示希望修改,小林不好做主,只得回去向领导请示,让两人先留个电话号码,说有消息会及时联系。
离开月湖湾,巨大的金属门在二人身后缓慢闭合,太阳钻入云层,有风拂过,原本平静的人工湖面漾其微波。何晟双手插进口袋,扭头问白晏殊:“有什么发现?”
“月湖湾的运营公司‘龙跃养老’,是龙城地产和我爸当初共同设立的,我爸占股只有17%,最多是以出资金额为限,承担有限责任。”白晏殊将刚拍的合同照片转发给他,“如果像你所说,永平金融和另外几家贷款公司的出资目的是投资养老社区建设,享受收益分红,那责任的实际承担方应当是这家运营公司,而不该是我爸个人。”
“还是那句话,合同有相对性。”何晟提醒,“投资协议是和你爸个人签的,钱也是打到他的个人账户,你得拿出资金流转记录,你的主张才有可能成立。可关键是,你爸现在下落不明,你要怎么举证?”
“如果是查我爸的银行账户流水,那我倒是有个办法。”白晏殊心生一计,看向何晟,“但是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起诉离婚?”余曼讶然,从未想过如此建议竟是由女儿亲口提出,“我不同意。你爸爸人找不到,什么都还没搞清楚,我这时候起诉离婚,有什么意义?而且他都还没给我一个交代,我不离婚。”
“不是让你真的和我爸离婚……”白晏殊叹气,解释道,“就是提个诉讼,这样才能向法院申请律师调查令,去调我爸的银行流水,把他借款的来龙去脉都查清楚。”
这也是白晏殊能想到的,当下获取父亲流水的唯一办法。
几经劝说,余曼总算勉强答应。白晏殊由于利益相关,不能作为父母离婚诉讼当中任何一方的代理人,只能将这差事交给何晟。
起诉向来耗费时日,材料准备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要等。立案材料审核要等,案件分配承办法官要等,申请调取银行流水要等……这一等就到了年关,好在减肥茶的案子同步进行,也有了进展。
维权群里共有十四个人登记报名,最后八人同意委托律师起诉,累计索赔金额近两百万。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那名急诊送医的女孩的母亲。
大家的被骗遭遇大同小异,先是通过各种购买渠道,低价体验入坑,而后添加一对一健康顾问,被对方的洗脑话术引导一步步消费,却在服用产品后出现轻则跑肚头晕,重则昏迷送医的情况。
白晏殊让李顺将搜集到的五份减肥茶样品送检,其中三份检测到了此前发现的违禁成分“西布曲明”,相互印证补强,更多添了一份胜算。
然而她却没再联系宋凌云协商赔款金额,而是让李顺协助准备起诉材料,直接送递法院,同时对清颜公司提出财产保全申请,要求法院主动查控并冻结公司账户。
宋凌云称公司经营状况不佳,其中真假难以分辨。白晏殊通过全网检索,发现清颜公司还有产品在售,预计公司仍有进账,这才动了财产保全的念头,避免最终难以回款。
一周后,法院告知成功冻结对方一百零二万元现金。当日下午,宋凌云的助理就打电话过来,问白晏殊什么诉求,多少有示好的意思。
但因双方对于和解金的预期差距过大,最终还是没能拢。
首次庭前谈话排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天色阴沉,空气湿冷,预报说有小雪,却迟迟不见雪花落下。下午一点,白晏殊同何晟两人正准备从律所出发,就被兰姐叫住,说是律协打电话来,务必要白律师亲自接听。
“喂,我是白晏殊。”
“白律师您好,我是京阳律师协会的张老师。”听筒里的女人声音清冷,语气严肃,“我们这边接到投诉,称您代理的一起案件涉嫌伪造证据,虚假诉讼。请您携带身份证和律师证到律协一趟,配合调查。”
“什么?”白晏殊以为自己听错,一阵错愕,“哪个案子啊?”
“这个暂时不方便透露,您还是尽快过来一趟吧。”
“可我马上有场庭前谈话,晚点过去可以吗?”
“这个……恐怕不合适,还是——”
话说一半,听筒就传来了“嘟嘟”忙音,何晟的一根手指已经压在挂断键上,要笑不笑地看着白晏殊,道:“快走吧,要迟到了,晚点再说。”
莫名挂人电话,实在不够礼貌。可听那位张老师的意思,似乎又没什么商量空间。
时间紧迫,开车去到法院还要三十分钟,若是再磨蹭一会,恐怕真的要迟到了。
白晏殊于是不再多想,至少要先开完今天的谈话。
算上刘美芸的案子,一共九起案件,案情基本相同。白晏殊申请法庭合并审理,希望借此打破不同案件之间的信息壁垒,实现证据互通,全面呈现案件事实。
也只有这样,才能在部分案件证据链条不够完备的情况下,争取法院有利认定,最大限度获得赔偿。
清颜公司自然对此持反对意见,主张每个消费者的情况不尽相同,应当个案处理。
今天的庭前谈话就是解决这项争议,确定案件后续的审理方式。
两人到法庭时,宋凌云已经坐在被告席上。有段时日不见,大宋仍是记忆里的翩翩风度,黑色律师袍永远熨烫平整,坐姿端正笔直,正在低头认真翻看案卷。
“原告,你们这边几个代理人?”书记员向白晏殊两人核实身份。
“两个。”白晏殊上前,递上两人的律师证。
“哦,那今天就何律师代理吧。”书记员还回证件,“白律师,您先在法庭外面稍等一会。”
“……什么意思?”白晏殊蹙眉,“为什么啊?我也是代理人,立案的时候交过委托手续的。”
“我知道,我这也是刚收到的通知,您的执业证目前暂停使用,不能代理本案,先在外面等一会吧,我们这要开始了。”
法庭蓦地一阵静默,只有大宋翻动案卷的窸窣声响。白晏殊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投向宋凌云的方向,后者仿佛置身事外,仍在认真阅读案卷,并未抬头与她对视。
律协和法院分属两个系统,按理说不会信息互通,至少不会短时间内将她被投诉的事情捅到这来。针对性如此之强,让她很难不去怀疑有人从中作梗,目的就是要阻止她代理本案。
与宋凌云共事多年,她不相信他会随意栽赃污蔑,哪怕两人因为私事闹得不算愉快。可若大宋真的相信她会伪造证据,她又反而觉得心寒。
“如果是这样,我要申请本次谈话延期。”白晏殊对书记员道。
“这个应该不行,你们又不是没有代理人。”书记员已经坐回位子,敲起键盘,进而转向被告席,道,“被告律师,证件出示一下。”
白晏殊被晾在原地,说不出的一阵尴尬。
肩膀忽地被人从后拍了两下,何晟过来劝道:“没事儿,你歇着吧,这还有我呢。”
白晏殊心说就是有你才不让人放心,毕竟案件前期都是她在准备,况且今日谈话关涉合并审理,都是法律问题,何晟未必应付得来。
不过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他先顶一下。
出了法庭,白晏殊索性直奔律协。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倒是想看看自己哪里伪造证据,又是动了谁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