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不到一刻钟就完成了,封了蜡写了加急,便要人送走了。
“公子,公子快换衣服。”小银捧着衣物跑来,“宫里来圣旨了,老爷要你快换好衣服去接旨。”
“终于来了。”我深深吐了口气,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走进厅堂,一眼就看见了内侍手里托着的暗红色官服,一阵心慌,居然是正三品的官服。
于定宣完旨,我经不住在心底冷笑。吏部尚书,如此显要的位置,为何我竟没有一丝欣喜。
“恭喜公子,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承公公吉言,借一步说话。”
“你们聊,老夫就不陪了。”爹会意起身告退。偌大的厅堂片刻后只剩我和于定两人。我直言不讳,“你在我身边多番提点,可是仁王授意?”
“公子是聪明人,不用奴才多说了吧。”
“那婉婕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
“曾经婉婕妤受惠于公子你,王爷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你们威胁她?”
“公子此言有失公道。这是各取所需,是她太单纯,犯过错就要小心被人抓住把柄。何况和仁王合作她也没有什么损失,也算是为未来留条后路。”
“最后一件事,那份奏折弹劾太子殿下的,是否是仁王授意?”
于定面带难色,“这事奴才不甚清楚,公子若是怀疑,可以直接问仁王。这是王爷吩咐奴才将这话转告你。”
“我知道了,有劳公公了。”
“客气了。以后陛下面前,还请大人多多照应。奴才告辞了。”
于定走后,整个厅堂只剩我一人。伸手抚摸着那官服,丝缎柔软,散发着莹莹的光泽。手边的玉佩、珐琅器金碧辉煌,堆得小山似的黄金锃亮。升官了,如我所愿的升官了,为何心里满满的惆怅,这一趟去潮州,葬送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命,换来我的飞黄腾达。我心虚,因为这份功劳不是我的,因为我没有阻止惨剧的发生。
“未央……”爹在叫我,我扬起笑容回身望着他。“爹,看来婉婕妤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很重,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就成了定局。”
“吏部尚书掌着大小官员的考核任命,你是这样年轻,实在是不适合。可是现在不适合也必须适合。”
“我才十六,就升至正三品,若是没立下汗马功劳,我有何颜面?”
“颜面并不能让你一帆风顺。”
“但是迄今为止,我太过平顺。”我伸手按着抽疼的太阳穴。
“即使平顺也很累,不是吗?好好休息,明日要起早上朝了,你再也没机会偷懒了。”他说着拍了拍我的肩。
我微微一笑,道过晚安后就回房了。小银端着官服跟来。我低声吩咐,“小银给仁王传个话,他有时间的时候我要见他一面。东西我自己来拿,你去吧。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记着别声张。”
小银答应着将衣服交给了我。捧着衣物,缓步走向秋苑。夜深人静,有树荫斑驳扫过我眼前。出了门,我打发街上的童子去叫了乘轿子。
“公子,聂府到了。”
抬轿的两人大汗淋淋,掀起帘子的同时正用汗巾擦汗。我掏出银子递给他,“在这里等等。”
“好的,公子你忙你的,什么时候出来都成。小的们就在这里侯着。”
聂府门前的白玉石狮裂成一半,门口红灯笼也晦暗不明,台阶上满是湿湿黏黏的青苔。伸手敲门,门开了一小条缝,一个老头探出头看着我。“公子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聂远聂府吗?”
“是的,请问公子找我们家老爷何事?”
“请转告你们家老爷一下,夜未央求见。”
“公子稍等。”
片刻后,又是他提着一盏灯笼开了门迎我进去。
大厅里亦是晦暗不明,半截红蜡绰约摇晃。跨过门槛,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未央公子,久仰久仰。”
我微微弯腰作揖,“聂老板。”
“听闻公子高升,恭喜恭喜。”
“多谢。聂老板近来生意兴隆。”
“承公子贵言,勉强勉强,公子请坐。”他起身招呼我坐主座,我微一拱手,“不敢不敢,聂老板是长辈,未央不敢越矩。”
“夜大人这不是折煞老夫?”
如此推却三番,我们才坐下。“聂老板今日我来,是希望聂老板能考虑一下移居。”
“公子此言何解?即使现在聂家马场不值一文,老夫过日子清贫了些但还是过得下去的。老夫还要看着害老夫沦落至此的人的下场。你让我走,老夫实在是不甘心呐。”
这个时候,他家的老奴端了香茗走了进来。“公子,喝茶。”
我端起闻了闻,不着痕迹地笑了。“这洞顶乌龙,杯茶千金。聂老板所言清贫若此,真是让人侧目。”
“公子不要误会,想我聂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落得门庭冷落,只顾得上自己,委实是江河日下。”
“聂老板此言差矣,聂家除了京城的马场,在安趾更是拥有名驹无数。聂老板在这里为这些马伤心,不若回安趾好好照看你那些马,免得有人觊觎。”
“若是真有人看上了,也不是聂家能阻挡得了的。聂家再富有也不过是商,是贱民,民尚且不与官斗,何况是我。”
“聂老板言重,北朝纪律严明,几时容得下贪官污吏横行霸道?”
他抬头打量了我半晌,笑道:“夜大人此番前来是来求老夫的?”
“于其说是求,不若说是合作。”
“噢?怎讲?”他挑眉望着我,我轻抿一口,叹道:“好茶。”
“夜大人是要老夫既往不咎?”
“聂老板是聪明人。夜振邦是我的亲爹,我怎么可能不为他着想。这次是夜家理亏,聂老板你海量汪涵。”
“聂家大半的家产在老夫手上丢掉,你认为老夫又有什么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聂老板言重了。聂家家底殷实,不日便可收回。聂家若是将这些当做礼物,我想上头的主子也会顾念聂家的这份心意。聂老板何苦让自己跟主子过不去。失财失笑丢命事大。”我微微抬眼,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
“那大人也该清楚,上头的主子又不只一人。我遂了一位的意,另一位定是给我为难。”
“所以我劝聂老板早日离开是真,聂家明里暗里做的事自然有明里暗里两拨人看见。为自己留好退路,才不至于全盘皆输,这个道理聂老板应该很清楚。”
“照大人的意思,不问自取的人也无罪了?”
他紧张地望着我。我垂眸低低一笑。不问自取的人?说的是我爹吗?
“聂老板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呢?为了讨个公道你对上头也花了不少钱吧。上面的人都看在眼里,你现在就把自己身家性命全部托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很危险的……”我瞟了他一眼,继续道,“何况你只是商人,本来就没必要与做官的这么亲近。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摆脱不了的关系,乘机搬回安趾好好修身养性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沉默良久他哈哈大笑,“夜大人说的没错,经商的就该安守本分。”
“聂老板客气,未央愿意为你效力。”
“怎敢怎敢?是老夫有赖大人扶持。还望大人在主子面前多担待。”
“聂老板放心。”
“大人真是为你的主子着想,但愿真的值得,夜大人看得明白,选得明白,老夫只是求个安稳。”
我别过眼不想再说,他提的正是我的痛脚,我顾左右而言他。“聂老板几时回安趾?”
“收拾好就走了。这里也是破落了不如归去。”
“聂老板说笑了。”
……
别过聂老板回到家已是夜深。坐在窗前,沾着墨,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终于我懊恼地扔了笔,吹熄了灯,上了床,躺好,闭上眼,享受黑暗,任孤寂来吞噬我的心。子玉、子玉、子玉……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喊一遍,想起一些片段,痛便多一分。知道他利用我,但是我也感觉到他的心里有我。而我的心,因此而痛,也因此甜蜜。始终放不下的人,我不能勉强自己放下。因为离开不是放下,只是逃避,逃到没有他的地方,想着他度日,不若守着他望着他。同时我劝自己,他这么做都是出于他的目的,而我早已清楚他的目标,我该释怀的。劝得多了,我会嘲笑自己自欺欺人。最卑微的愿望只是他的笑容,只要他一句话,再痛我也会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