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脚下一滞。
其余宫婢女官和内监都不敢出声,他们虽不知道外面是怎么议论女帝的,但是都长了一双懂的察言观色的眼,知道女帝对信王其实很重视,也总是为了信王大发脾气。
她轻轻掀开暖帘一角,阁中春意融融,地龙烧得火热,因怕炭火烤人,宦官们从暖房里搬了许多花过来,水仙、茉莉、桂花、牡丹,种种花期不同的花,用热气烤着,全都在冬天开了花,整个房间里都是熏人的花香。
信王背对着她坐在桌前,显然是正在写字。
他穿了身大红丝质夹棉袍子,仍显得腰身细窄,黑发压在红衣上,显得异样艳丽。
一旁站着的女子手边是托盘和空药碗,她一袭宫装,明眸皓齿,显然是个宫女,见信王没有答话,又恳切地说:
“殿下,奴婢出身微寒,其实根本就不识字。殿下您的笔墨给奴婢,确实是糟践了。若您能够教我读书写字该多好啊。”
她娇声细语,求了又求,信王终于抬起头看她,因病体未愈,他清减不少,那双眼显得比旧日更加深邃,语气也很低沉温柔。
“姑娘,你不必喊我殿下,我也不是信王。若你对读书识字感兴趣……我看这阁中有许多字帖,你拿一本回去,好好练习就是。”
说着,他起身欲往书架走,却正好看到了帘后的女帝。
女帝脸色似乎比往日苍白,神情冷淡,并无任何异样,既然被看到了,宫女们忙打起帘子让女帝进去,她手里拖着长长的梅枝,走到那宫女面前,猝不及防抬起手,当鞭子朝宫女脸上抽去。
宫女被打蒙了,仓促抬手抵抗,手心和脸上都被梅枝抽出了血,女帝犹不解气,下手越发狠重,抽得宫女清丽面容上都是纵横交错的血痕。
梅花纷纷离枝,落了一地,像是斑驳的血迹。
女帝这一口浊气堵在心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刚才他温柔微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像在嘲笑自己。
他现在对一个宫女也可以很温柔。
除了自己。
她高高扬起的纤细的手被信王抓住。
“够了!”
天边隐有惊雷滚滚,宫女鬓发蓬乱,满脸血泪交纵,跪瘫在地上,已经连动一动的勇气都失去了。
女帝抬起眼,看着他愤怒的目光,突然扬头笑起来。
她脖子纤长,扬起头的弧度仿佛是细瘦的脖子不堪乌沉沉发髻的重量,被坠得朝后,那脖子信王用一只手掌就能握住,高高在上的女子,却有着异样的脆弱。
她笑得嘲讽又凄凉,闪着泪光的狭长凤目盯着信王。
“怎么,你心疼了?”
信王拳头收紧,却迟迟没有按上她的脖子,他疲倦地闭上眼,眼下的青痕更加明显。
“我恳求陛下放过她,不造毫无必要的杀孽。毕竟,她只是奉命给我送药而已,没有什么错误。”
“没有犯错?”女帝尖锐地笑:“她勾引朕的男人,胆大包天!她还没有犯错吗?”
她抛下梅花枝,拽着信王腰间一掌宽的深红色腰带,将他拽得离自己更近:“现在你告诉我,你还要为了她的一条贱命,向我求情吗?”
宫女骇得呆了,暖帘内外或站或跪了一地的人,都静悄悄不敢说话,恨不得把耳朵都堵住,生怕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皇室秘辛,小命就要不保。
信王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帝。
正如女帝说的那样,他对她同样是又爱又恨。
甚至恨自己无能为力,泥足深陷,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依然无法自拔地深爱着她。
他原也不信自己会这样疯狂爱一个人,爱到失去理智,近乎疯狂。
所以他分外不能接受现在的她,在他看来,现在的女帝和多年前的武帝一样,被权力欲熏染的女子,整个人都异化了。
从好胜倔强到狠毒嗜杀,不过是一步之遥。
束手就擒,慨然待死,不如说是另一种方法的自暴自弃。
我何惜此身,不如用性命为代价,赌一把你的真心。
“对,我替她求情,求你饶了她一命。今天的事情就此揭过,今后也休要再提。”
窗外忽有电光如网,雷声霹雳滚落,仿佛在众人已经恐惧到极点的心脏上碾过,女帝秀美的脸微微扭曲,终于说:“都出去罢。”
那宫女根本没有力气走出去,几乎是爬走的。
——
“这样就可以了,对吗?”她突然伸手拔了头上的通天冠,又顺手解开男子发髻,满头黑发披落于双肩,朝他伸出手:“这些天,我真的好累啊,承敏哥哥,我们不要再闹脾气了好不好,我们和好吧。”
信王刚一走过去,就被她拥紧了。
窗外冷雨凄凄,电光雷声不断,屋脊引水瓦积了水,形成数道疏疏水柱浇下。
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她只是倦极了,搂着他一起入眠。
脱去了龙袍的女子只着一身淡紫色生绢长衣,香肩半露,整个人宛如一只小猫般缩在他的怀中,只是一双手宛如一对枷锁,锁在他的腰上,哪怕他只是想翻个身,她就惊醒,继续黏上去。
“你要去哪儿?”
她陡然睁大眼,那双狭长的凤眼一旦瞪圆了,就像是猫儿眼,明亮可爱,眼珠子就像是一对透黑水灵的大葡萄。
“我在这儿,哪里也不去。”他终于闭上眼,松弛地让自己被她环抱,如同一个巨大的人偶,让受惊的小女孩儿依靠的大抱枕。
一如多年前那个寒冷飘雪的夜晚。
——
十年前 信王府
冬夜,暖意融融的房间,此时寝房总是做的很狭小,因为地龙的热气有限,若是阔大的房子,冬日里保暖就不好,京城冬天冷的很,戚风惨雨接着连绵雨雪,是一种渗透进骨髓的阴冷。
李蕙贪婪地看着腾起雾气的黑漆浴桶,里头浸了暖身的药材和玫瑰花瓣。
她曾是帝国最高贵的公主殿下,衣食住行都有数十个宫女内监伺候着,洗澡也不例外。
信王虽说以为她是个小宫女,却仍旧派了两个侍女伺候她。
只是李蕙却拒绝了她们的贴身服侍。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也乐得清闲,就都躲到屏风后头去了。
李蕙叹气,脱了周身褴褛衣衫,低头就看到自己深陷的锁骨,根根分明的肋骨,这样一副衰败的身体,她自己都觉得难看。
为了获得复仇的资本,她决定不惜此身。
反正贞洁这种东西,对皇族成员来说,纵古至今都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
只是本朝对女子的审美,倾向于白皙丰美,现在的李蕙,和主流审美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一度自信到自大的镇国公主,看着自己这副精巧的骨头架子,也大皱眉头,觉得信王除非爱好非常独特,否则恐怕是看不上自己了。
她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到了撒了香药和花瓣的水中,水汽氤氲,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
两个侍女被她打发到屏风外站着,她们也乐的逍遥,自顾自聊天起来。
“听说宫里最近不太平。”
“宫里什么时候太平过啊?”另一个侍女嗤一声。
身体许久没有浸入一整桶的热水里,全部的经络毛孔都打开了,热水冒着蒸汽,淡淡的花香一瞬间萦绕过来,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
她整个人躲进水里,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散开,两个侍女的声音隔水而来,反而更加清晰。
“这次不一样,听说闹鬼的地方是越来越逼近皇后的立政宫呢。”
“啊?怎会如此啊?”
“皇后夜夜不能入眠,已经日渐憔悴连连宣召御医了。不然你道为何咱们王爷进宫那么多次?”
“那鬼魂是谁啊?”
“听说啊,是……”声音渐低,她再也听不见了。
——
见她沐浴完毕,换上一身茜红纱裙,侍女手中的宫灯被夜风吹动,飘摇不定。
九曲回廊悠长无尽,仿佛走在一个迷离的梦境里,她的心脏怦怦乱跳,不知道尽头到底是什么等待着自己。
若是把她带到信王的寝阁,自己该怎么办呢?
“……姑娘……”信王只说她是个小宫女,侍女们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她才好,因此语言暧昧含糊喊她。
“这儿是姑娘住的地方,叫做阅梅阁,今日累了一日,姑娘早些歇息吧。”
侍女们点燃墙角的灯,又帮她把床上的帘帐钩起,她双目流转,已经看清房舍果然精致,又有侍女提了食盒,从里面端了精致的四样小菜,一道杏仁粥做夜宵。
只是房间里外都布置出浓烈的少女气息,床帐都是一色的烟霞,衣柜门半开,显然可见都是女子的服饰,并没有一点男性气息。
“我……自个儿住在这儿?”她问。
“姑娘安心住着,我叫绿绮,她叫红绫,我们两个服侍姑娘,就住在外间。姑娘要什么都和我们说吧。”
两个看来年长些的侍女说。
她嗯了一声,坐在chuang上,突然又问:“那信王住在哪里?”
绿绮和红绫对视一眼,绿绮答复:“姑娘,王爷住在东院那边。”
李蕙终于躺下了,两位侍女帮她放下层层床帐,说:“姑娘安睡,我们就下去了。”
“阅梅阁在哪个方位呢?”
“回姑娘的话,在西面。”
李蕙翻了个身,自言自语说:“这我就安心了,离得这么远,我是安全的。”
她闭上眼又翻了个身,却有些睡不着。
什么意思,那信王带了自己回来,也不贪图自己美色,甚至安置房子隔得这样远!
又闭了会儿眼,她霍然起身,说:“难道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她快要气死了!
干脆下去把四菜一粥全吃的干干净净,哼,让他信王知道,自己是多么能吃能喝,哪怕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第二天侍女伺候她起床梳洗,把空碟子收好,早饭明显分量更多了,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李蕙颇有点挑战感,不过她在冷宫里饿了三年,已经养成一个貔貅肚子,当真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如是连着吃了七八天,也不见信王一面,火光中清俊男子的容颜渐渐模糊,再不来她可要把他给忘光了。
夜里她仍旧带着饱胀满足的肚子和一颗空落落的心躺着。
梦里珠帘轻动,那道帘子都用拇指大的海珠串成,淡金色的帘幕每有人经过,珠串跳跃相撞,宛如化为实体的金色阳光。
每一颗单独拿出去,都可以做名贵的项链坠子或是戒指,在公主阁里,每一样装设都穷奢极欲视作寻常。
母后时常过来看她,哪怕李蕙是闭着眼,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踪迹,因为她身上惯用的龙脑香气幽幽不绝,那是母亲的味道。
梦里她看到母后凄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转身决绝离去,她想喊,想叫母亲留下,却像是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她朝着门口走去,那里有一束光,光圈里,她将自己细弱的脖子套进了圆环里。
“啊啊啊啊啊!”她无声地狂叫着。
黑暗里陡然睁大眼,狭长的凤眼瞪圆,眼里满盈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而下,她的手撑在床上,手心触摸到shilulu一片。
抬起来一看,是血。
腰腹剧痛,就像是里面装了一颗巨大的石头,棱角磨蹭着内脏,痛得她直不起腰。
血不断流出来。
她惶然穿上鞋,辨识方位一路朝东走去。
自己要死了。
脚步间是淅淅沥沥的血痕。
要死了。
死前要去见信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