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大盛，居然又是一个大晴天，完全看不出前一日夜里风雷交加，雨雪纷飞的凄冷。
信王缓缓睁开眼，只见女帝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沉酣未醒，她黑发凌乱，和自己的黑发缠绕不清，一张脸略显瘦削，虽不复少女时代的娇憨丰润，却更加犀利美艳。
他伸出修长骨感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脸，肤色滑嫩，宛如凝脂，她长睫微微闪动，在他的手心里慢慢睁开，黑葡萄般润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极是亲昵信任的模样，看得信王心头一热。
女帝搂着他的脖子靠了过去，将脸蛋埋在肩窝里。
其实他最近清瘦太多，肩窝处十分膈人，正在心猿意马之际，门外突有人轻声问：“陛下，到时候上朝了。”
女帝脸蛋在他脖子处蹭来蹭去，跟一只小猫儿般半刻不能安静，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底下传了过来：“多睡一会儿……今日罢朝了……有事儿叫他们在御书房等朕……”
消息传出去，等待上朝的文武大臣顿时面面相觑，不少人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这莫非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开始？
右相秦辅国面上一字不提，下了朝就把手里的玉笏狠狠一掼，他家中的贴身小厮是个眼疾手快的妙人儿，赶紧腾身扑了上去，双手接着玉笏在地上滚了两滚，才没把那白玉质地的宝贝摔断。
“老爷？”秦辅国娘子忙接过他脱下的长披风，说：“您有什么气的，和妾说说，何必拿那上朝用的东西置气？”
秦辅国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我真不想再上朝了。刚和那位提了要慎重慎重，她倒好，为了那废王，居然连朝都罢了。”
秦辅国娘子乔氏想了一想：“老爷说的，莫非是两年多前被废下狱，都说是悄悄在牢里被处死了的信王？”
说的时候，当真是两眼闪闪发光，满是遮掩不住的探寻小道消息的眼神。
秦辅国没好气儿说：“是。”
两人说着话，往花厅里走，小丫鬟送了热气腾腾的酥酪茶，他热热喝了两口，这才压下天没亮就赶着上朝却无功而返的怨气。
“糊涂，糊涂！”他恨声说。当初信王下狱，秦辅国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气，倒不是他本人和信王有什么过节，纯粹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信王若再起复，头一个倒霉的恐怕就是他秦辅国。
秦辅国娘子却说：“我瞧着那信王人就不错。”
她未嫁人时，某次信王出征回朝，她也和所有京城中的怀春贵族少女一样，包了酒楼临街的座儿，带着编好的花束，等着看面如暖玉的少年将军。
信王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从城门缓缓而来，因又打了胜仗，且军队死伤极少，整个王朝都沉浸在获胜的喜悦里，军队缓缓行进，狂热的人群将鲜花和彩带不断抛向空中，乔娘子脸红如霞，当信王出现在她视线的一刹那，乔娘子奋力一抛，将手中的牡丹花束朝信王身上扔了过去。
信王虽是武将，回朝时却没有穿铠甲，一身红衣艳丽如唐棣之华。
乔娘子心绪太过激动，手上力道大了一些，那花束朝着他的头部砸去，眼看就要砸中脑袋，乔娘子慌乱极了，手握拳头捂着嘴，却见信王随意地抬起手，已经将那花束握住了。
阳光下，信王的手修长如玉，他缓缓抬起头，那画面仿佛陡然放慢，周遭喧嚣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只有他留在视线里。
他的脸缓缓抬起，仿佛不胜刺眼的阳光，又像是慵懒而已，眼睛微微眯着，那深黑的长睫和精致的眉目，让乔娘子整个人都像是沸腾了一般鲜红。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又好像没有看到，马蹄并未曾停下步伐，他微微一笑，带着花束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件事情乔娘子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在她的心里，酒楼上的回顾，对方手中拿着的牡丹花束，嘴边神秘莫测的微笑，都仿佛让自己和朱唇玉面的信王产生了隐秘的联系。
只有长久保持缄默，这种隐秘带来的一丝丝kuaigan才能永远留存。
最近宫中零星传出消息，已经在京中贵族世家尤其是女子之间传的疯了。
每当说到女帝可能会这样这样对待信王，然后又会那样那样对待信王，大家都脸泛潮红，手持帕子捂着嘴也按捺不住咯咯笑声，甚至还有贵族女眷恨不得自请入宫为奴为婢，能够近距离一睹女帝和信王之间的爱恨纠葛才好。
在乔娘子看来，女帝和信王两个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且生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另一个则是玉面红袍的将军，极擅长声东击西，千里奇袭。
这样两个人真是珠联璧合，自家相公却偏偏要做拆散鸳鸯的妖魔鬼怪，这就让乔娘子很是不满，觉得自己也被相公带累着降了格调。
秦辅国在朝堂上生了大气，回家又和娘子闹了不快活，气呼呼自个儿卷铺盖去书房睡觉不提。
——
女帝平时里忙于处理政务，日夜不倦地批阅奏折，堪称当世工作狂，如今下了决定要罢朝一天，于她来说，简直如同越过了什么道德的底线，心中隐约有种沦丧的快乐。
她在信王怀里碾来转去，也不知碰到了哪处，终于让信王不能忍耐，双臂紧紧搂着她，低声说：“睡觉。要是不想睡就赶紧起来。”
口气有些强硬，倒叫她想起当年在信王府的日子来。
她极乐意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又睡着了。
信王心绪不定，几乎有些恼火。
当真是吹皱一江春水干卿底事。
女帝也好，李蕙也罢，都有想睡就睡的本事。
——
十年前 信王府 夜
李蕙哭哭啼啼地往前走，夜路茫茫，到处都是样子差不多的九曲回廊，她走得脚软，肚子更痛，那血一刻也不曾停息过。
她就知道，自己在冷宫的三年终究落下病根，现在发作起来，真是生不如死。
她觉得自己明明是朝着东面走的，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到信王的居所。
天气寒冷，信王府里的人都把门窗紧闭，关在屋子里烤火，有的奴婢还弄来了红薯、板栗，香芋，放在火上烤，那香气萦绕整个屋子，别提多美味了。
李蕙闻着飘出来的香气，更加是幽怨悲凉。
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信王沐浴更衣后，正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奏章，这一份奏章十分难写，他手中的笔久久不能落在纸上，墨汁终于滴了下去，染出黑色的一团。
陡然听到外面有女子凄厉哭声。
他头皮麻了一麻。
最近宫中闹鬼消息甚嚣尘上，他的小姨母武皇后也病倒了。
武皇后是心病。
她虽然是个果决狠毒的女子，可笃信佛教轮回转世之说，对于她亲手杀死的政敌，武皇后虽然绝不后悔，夜深人静却害怕鬼魂上门。
信王入宫看望武皇后的时候，只觉得她怕极了，整个人抖得如风中落叶，脸色整个都变了。
她疑神疑鬼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用力揪着信王的手臂：“你听！你听！那是王皇后的哭声！是她在哭！”
武皇后神智正常的时候，只会称呼废后王氏，绝对不会喊她王皇后。
虽然信王什么都没听见，但是看到小姨母快要崩溃的脸，还是走到她说的方向去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
那是只有武皇后能听到的哭声。
他从皇宫回来，突然听到女子哭泣之声，马上就想到了武皇后说的话。
不过他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身上杀气极重，哪怕真有鬼魂，也会绕道而过，信王并不害怕，推开窗户就看到了一个哭成泪人儿的小姑娘。
她穿着单薄的茜红色薄纱裙子，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黑发蜿蜒于地面，听到推开窗户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随着她可怜巴巴的动作不断扑簌簌地顺着睫毛掉下来。
信王看愣了，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哭？”
大概是安静的夜晚，信王的背影被他身后的灯火照亮，那灯火笼着一层纱罩，缥缈宛如月色水光，他清俊的脸上带着关切神色，声音比夜色温柔。
李蕙哭的更委屈了：“我要死了……我的血都要流干了……”
信王急切间都忘了开门，手撑着窗棂翻身出去，摸了摸李蕙的脸，冰凉一片。
“我要死了……”
信王见她冻的发抖，将她抱了起来，她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地上果然是一小滩血。
信王心里一紧，抱着她回房坐下，用拇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问：“哪里疼？你是哪里受伤了？”
李蕙回答得干脆直接：“我pigu一直在流血。”
信王的手陡然顿住了，他绝没想到会是这种可怕的答案。
俊雅秀美的脸原本是白玉般的净色，陡然从耳根处红起，整张脸都不自然地红了。
“你……这是……”他艰涩地问：“这是你第一次……流……从……从那里流血吗？”
李蕙泪眼汪汪说：“是啊，不然我早就死了。”
信王想了一想，本来女子是十四五岁开始来天葵。
李蕙被扔进冷宫的时候，约莫是十三岁，可能那会儿没有，冷宫日子艰难，她可能就一直都……没有，自己把她从冷宫里弄了出来，她的生活好了起来，自然身体就恢复了。
这事情本来该李蕙的亲生母亲，或者贴身服侍她的年长女性来说明。
阅梅阁里就安置了两个婢女。
没想到李蕙居然跑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信王在领兵打仗最艰难的时刻都不曾叫苦，这会儿心中叫苦不迭，该怎么和她解释？
信王披衣打算去叫侍女起来，他刚一动，李蕙就搂着他的腰不放，嗷嗷痛哭：“不行，我不让你走！我死前最后一眼要看到你！”
信王有些感动，头也更疼了。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喊了小厮起来，用匪夷所思的艰难方式让他去找一个侍女过来，顺便带上干净的月是带。
小厮忍笑忍得古怪，一溜烟跑掉了。
“你不会死的。”
等待侍女来的艰难时刻，信王柔声安慰李蕙。
“你骗我，你骗我……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说不会死，其实马上就要死了……”
“真的不会死的，我发誓！”信王郑重举起手，在李蕙狐疑的泪眼里胡乱发誓，发到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讲了什么。
李蕙这才勉强止住眼泪，搂着他的脖子说：“真的不死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蕙终于重新洗漱干净，泡了一个热水澡，身上的疼痛也得到了缓解。她换好衣裳，就跟赖在床上不走的小猫儿一样躲进了信王的被窝里。
可怜巴巴地伸手说：“哥哥，我怕。不要赶我走。”
哪怕知道对方其实根本不是猫，而是一只尚未长出齿爪的猛虎。
信王仍旧是违背立场的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