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陡然站起身,两年后的夏夜,她突然明白了信王话里的意思。
又是悸动,又是恐慌。
若是自己会错了意思怎么办?
自己从初遇信王开始,就用矫饰过的身份接近信王。
过往岁月中的种种端倪如水下的礁石浮现。
信王对她说过的话,恍惚间都有了两重意思。
他虽然叫她小宫女,但是却待她极为宽容优渥,甚至以不逊于公主的待遇给她置办衣食住行。
她说想去宫中,信王莫测高深地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期许她坦白说什么,当她东扯西拉的时候,他脸上分明带着失望。
当她要兵权时,他的疲倦和冷淡,被抛弃背叛后的自暴自弃。
女帝一阵眩晕,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烟花。五颜六色,都是信王给她的感受。
一时欢喜,一时愤怒。
一时爱,一时恨。
最恨的时候,就是武皇后终于给信王选定了成婚的人选,对方是世家女子,听说温文娴雅,整个信王府的下人们都在讨论这位即将到来的女主人。
李蕙满心的愤懑难以平定,她就是在那一刻,才终于对信王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信王目色幽远:“然后呢?”
“然后?”
李蕙有一刹那的迷茫。
她赌气把实情一股脑说了出来,自己到底期待着什么呢?
期待信王说,哦,原来你是这样出身高贵的人?
期待他主动退了这桩亲事?
李蕙思来想去,母后的死,兄长李瑗的死,妹妹李芠的死,所有的一切陡然涌上心头,就像是一张血色的大网,密密丛丛将她网在其中。
她只是颤着声音说:“然后,我想我有资格登上皇位,我再也不想任何人把我踩在脚底下了。”
十九岁的少女在夜色中瑟瑟发抖,肩膀上只有仿若云雾般的薄纱长衫,她目光执拗,带着对权力的异样渴望。
信王的侧脸被疏疏如同碎釉的月色笼罩着,冷漠又冷酷。
李蕙几乎被他的淡漠击垮了,她伸手抓着他的衣襟,又快又急地说:“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我明明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连一个最低贱的小宦官都可以欺负我!只要我说一句不合他心意的话,他就可以把我两天的饭菜全都换成馊了烂了的,那些吃的,比我当年养的猫吃的还差!我每天都担心,父皇会不会突然想起我来,我怕他把我忘了,我更怕他想起我,认为还是处死我更好!三年时间,我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
她说了许久,许久,突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凉,还以为是落雨,其实是她落泪了
信王终于伸出手,那修长优美的手把她脸上的泪痕全擦掉了。
“公主殿下,你是说,你想要登基为帝王,做第二个女帝吗?”
李蕙胡乱点头:“是的,我要。我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信王凝望着她的脸,问:“到了那时候,你还想做什么?”
李蕙迷惘了。
“君临天下。”她迟疑着说。
难以形容那一刹那信王的眼神,似乎很落寞,似乎很失望,他勉强笑了,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
“既然是你的愿望,我说过,只要我做的到的,我都帮你实现。”
——
“既然朝中无大将,朕就御驾亲征。”
女帝说出最终决定的时候,满朝文武举座皆惊。
皇帝御驾亲征,并非并非亘古未有的稀奇事,通常真龙天子带领兵马,会极大的鼓舞士气,但若亲征的结果不好,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极为可怖的。
女帝望着黑压压一片的朝臣,秦辅国忙说:“陛下三思,此事臣以为当从长再议。”
裴华明出列,针锋相对:“臣以为陛下英明,那亦速尔已经突破天堑,大兵正在集结,若我大军不即刻北上,大军直入中原,将是一场弥天大祸啊!”
“裴相,您此言差矣。”裴华明不希望女帝出征,风险太大。
朝堂上风诡云谲,各派系纷争不断,有的人恐怕是揣着一颗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巴不得陛下亲征落个大败。
毕竟,亦速尔是草原上的莽汉,这种人哪怕真的兵临城下,攻破长安城,他也没本事长久驻扎在中原王朝。
亦速尔大军是被打败还是胜了,对于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巨族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真正该担心的,是他提到的李九郎。
难道这个一辈子只洗三次澡的大汗,居然也聪明到扶持中原的皇帝上位,便于给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吗?
裴华明冷笑:“陛下爱民如子,知道若让亦速尔入侵中原,那亦速尔每占领一城,就要屠城,男子全部杀死,女子儿童成为奴隶。陛下正是不忍看到生灵涂炭,这才要让亦速尔大汗看看咱们的铁腕手段!”
裴华明和秦辅国都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上峰定了基调,底下人顿时热烈起来,还有一些两边不着的二愣子发言,顿时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女帝听了一会儿,摇头说:“不必多说,朕意已决。退朝吧。”
——
信王在阁内画画,清风夹着荷叶的清香袭来,他发丝微扬,笔走游龙,白纸上渐渐成型的是烟波浩密的湖边,一位迎风而立的美人。
信王极擅丹青,他领兵打仗前,曾经以二十四景美人图闻名京师,二十四个京城最著名的景观,配上二十四位各具特色的美人,或娇憨,或优雅,或美艳,或冷傲,不论是世家女子还是青楼美人,都以成为他画中人为傲。
信王却曾说过,这二十四幅美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啊?明明是各具特色,尽态极妍,你不要怕咱们说你风流,就扯这些有的没的。”
信王的狐朋狗友开玩笑。
信王却说:“我没有说笑。”
怎么可能有气质如此多变的美人呢?
当真只有狐狸精才会如此了。
信王只是微笑,似乎看到那位美人如洛神出水,神光离合,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若非是如此佳人,我又怎会心动?”
女帝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刚好完成最后一笔,正是美人脸颊上的泪水。
他听到声响,立刻起身,驯服地为女帝端茶倒水,又帮她解开发间的沉重冠冕。
女帝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如此贴近地看着信王,他有着细腻的肌肤,精致的眉目间满是柔和,仿佛一只金笼里的鸟儿,美丽的羽毛和婉转歌喉,都是为了讨她喜欢而存在的。
可是,过去哪怕是一直和信王吵架,她也能摸到信王的心。
现在,她觉得摸不到了。
“我要亲征寒州十一盟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信王只是微笑,柔软的唇在她的唇上蹭了蹭。
“妾在深宫那得知?”
这话是某位亡国之君的夫人说的,原话一共四句: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诗词里的讽刺意味极浓,女帝把信王当男宠,信王干脆自比娈宠,这破罐子破摔的心气儿里,是带着一点冷意和讽刺的。
女帝心中陡然如刀割痛苦,他说的没错,到现在为止,自己其实并没有完全掌控住全部军力,人心在涣散。
她有点乏力,也有些怨愤,陡然伸手扣住了信王的脖子,他最近似乎又瘦了一些,自己的手指居然能完全掌控住他细长优雅的脖颈。
信王已经被压得脸色泛红,喘不过气来,眼尾微微泛红,却仍旧是无动于衷地垂眸睨着女帝。
似乎是在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不妨现在动手。
又像是在说,哪怕你杀了我,你心里也有我,这辈子也无法解脱了。
女帝陡然收回手,信王闭着眼,睫上微有水光浮现,咳嗽了两声,仍旧温雅从容:“陛下,用晚膳吗?”
——
临行前,女帝吩咐信王:“你要乖乖地呆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信王云淡风轻地笑着:“祝陛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大军所到处所向披靡,敌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逃。”
女帝的眼角抽了抽,她怎么觉得信王正在讽刺她?
直到皇帝玄色衮服和依仗队伍,蜿蜒铺满整个内城的军队,耀眼的军旗,全都消失在视线里,信王这才缓缓往宫内走去。
直到萧照追上他的步子。
“王爷,您要的都给您准备好了。”
千里良驹,精锐部队,一切都尽在信王掌握之中。
朝阳万里,鲜红如血,信王伸出修长如玉雕的手指,缓缓摸着马鬃,说:“那位李九郎,你见过了?”
萧照说:“李九郎一直藏在亦速尔军帐内,轻易不露面,臣让探子装作投诚的士兵,带去您那句消息。李九郎当晚捎来一张条子:当日梨花树下的松醪酒,想来已经极美味,若有机会入主中原,当与君共浮一大白!我怕乱军中这张条子惹出什么乱子,只好烧了。”
他狐疑地看着信王。
女帝是信王一手扶植,但是却背叛了信王。
信王如今的举动,是要废了女帝,另立一个听话的皇帝吗?
信王黑发红衣,肌肤在这样鲜明的色泽衬托下,几乎白的刺目。他抬起头,远望如画江山,淡淡一笑,说:“李九郎真说要和我一同共饮花树下的松醪酒?”
萧照点头说:“正是,这代表了李九郎的诚意啊。”
信王脸色转为冰冷,嘴角讽刺一勾,微微上挑的眼尾也带着嘲讽。
“他若真的这样说了,证明他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