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更深露重,山里头绝不安静,虫鸣之声不绝如缕,她昂起头,只觉得凉风吹来,神清气爽,从眸子里往外看去,只是大片剪影般的漆黑和一弯指甲盖掐出来的金黄色新月。
能看清这么点地儿就算不错了。搁半个月前,她连这个也看不清,不过是个睁眼瞎子——嘘,这是个秘密,谁也不晓得。
所以求医问药都要乔装改扮,一口气走出去几百里,真真累死个人。
其实从生下来就看不见,她早就习惯了,倒也不必在乎,总说那天空有多蓝,水有多清澈,心上人的目光有多美,她都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笑话,
巫仙族的圣女能有心上人吗?那不是给人祭送人头吗?按照族中的规矩,成为圣女的心上人,当完成天地大融合圣女生下继承人后,就要胸口盈满了对圣女的爱老老实实地躺在祭台上,等着被剖心,心甘情愿地把鲜血贡献给真神。
照宝阿娜的见解,几百年间真能心甘情愿的恐怕寥寥无几,不吭不哈的人都是喝了大剂量的烈酒,喝的晕乎了。只要保持了一丝理智的,最后都要痛哭失声只想从台子上下来。
这也难怪巫仙族的圣女身边总有一大群的护卫,宝阿娜不觉得是为了保护圣女的安危,其实本族藏在九万大山的深处,圣女的住处又在树上,四周都用了驱蛇蝇挡虎豹的草药,根本是安全得不得了,那些护卫最大的职责就是看守着被圣女美貌吸引而来的外族心上人,献祭之前绝不准跑掉,整个部族里,只有圣女和普通姑娘不一样,是忠贞不二的,一生一世只爱被自己弄死了的心上人。
宝阿娜顺着山脚下的一条宽窄不均的石步梯往上走,千古骊山一条道,好在爬的人多了,这路给磨出来了。若是九万大山里最多的那种毫无罅隙可寻的野山,宝阿娜就算是白来了。
她十根春葱似的手指头上留着长长的指甲,仔细涂成了很均匀的鲜红色,大半夜的按在青石头随便堆砌成的一节扶手上,显出一种异样的美来。
像是野史故事里说的那种女鬼,或者妖怪,雪白鲜红的手漂亮的透着一股子邪气。
爬一会儿,歇一会儿,手肘上挽着一个竹篮子,里头是一袋水、几个馒头和一大把香。
吃食儿和香都是客栈的老板娘帮她准备的,听说她一个女儿家自己去爬山,怜惜地给她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
宝阿娜摸了摸香,笑着说:“这是做什么的?”
“骊山上有骊山姥姥庙,这位姥姥必须得拜,拜了姥姥后,姑娘你爬到玉皇顶再许愿,就没什么不能成的了。”
——
宝阿娜眯起宛如黑宝石般流光溢彩的大眼睛,竭力看清掩映在树影中的矮小建筑,骊山姥姥庙,如果深山里有人,宝阿娜很想虚心求教,山里头到底有多少骊山姥姥庙?
老板娘既然说了,姥姥必须拜,她宝阿娜知道一个道理,到了哪个山头就唱哪里的歌,一路上她都在拜姥姥,篮子里的香都所剩无几了,结果又来了一个姥姥庙。
这歌儿她唱的未免太多,有点儿累。
“骊山上一共有八十八座姥姥庙。”
深山老林里突然有人说话,声音仿佛非常接近,宝阿娜整个人吓了一跳。
——
她循着声音转过头去,细白如葱管的手指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喇叭型如流霞的袖子下一点点出现美艳绝伦的脸蛋,这个动作在巫仙族的寨子里就练习过几百次,早就烂熟于心,用得是滚瓜烂熟,那张丽色惊人的容貌出现在破旧的庙宇里,身后又是一尊泥雕粗制的骊山姥姥相,真把那位眉毛眼睛掉了一半的姥姥衬得更加灰头土脸。
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停留,呼吸似乎也不太畅通了。
宝阿娜很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她这辈子就这一点爱好了,恃美行凶,胡作非为,作为巫仙族的圣女,她从生下来就没有别的生存目的可言,只有两样——
一是在寨子里二十年一度的祭祀上用一双慧眼指出神明的所在。
二是生下圣女的继承人,将之抚养成人。
不过这两个宏伟远大的目标都要在几年后才能完成,二十岁之前的宝阿娜生活穷极无聊,只好仗着美色去诱惑男人。
服侍宝阿娜的两个侍女都和她说过,她是个绝色的美人,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不能抗拒她的魅惑,宝阿娜从小听到大,已经听的耳朵要流出耳油,可她眼睛看不见,又不能够亲自验证,只好求别人了。
头一个验证的对象就是侍卫阿山,他本是族里挑出来最定心凝气的男人,一旦静下心站在树下,就跟座山一般岿然不动,宝阿娜大半夜突然从树上下来,小巧白腻的莲足左右试探着没有落脚的地方,阿山看得心头一窒,就双手合十托了过去。
柔软的脚心落在男人粗粝宽大的掌心,接着出现的是晚风中裤脚飞扬而起的一节小腿,纤细修长,白生生的一节,嫩得毫无瑕疵,就像是精心雕琢过的莲藕一样,阿山木然站立,动也不敢动,鼻血长流。
宝阿娜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甜甜地笑了,看来侍女们说的话也没错。
接着是阿聪、阿鹰、阿明……若宝阿娜按族里的传统,始终披着厚重的面巾的话,侍卫们自然能够平心静气,物我两忘,可她每到深夜,总是隔三差五地摔掉面巾下来,非闹着独个儿要去月亮湖玩耍,侍卫们谁也不知道她看不见,自然也说不出一句劝来。
“您都看不见,去湖边有什么好的?当心不留神掉下去!”
其实宝阿娜从出生就住在这山谷里,早就熟悉一草一木,她的眼睛不好,只能看清极微弱朦胧的远景,但是她的耳朵和嗅觉异常灵敏,月亮湖里鱼儿游动的声音,水边草丛里虫鸣的声音,还有那潮湿的气息,都可做路标指引她的方向。
她喜欢在月色下临风而舞,随着心中的鼓点跳出祭典上跳给神明的舞蹈,纤细的手臂和修长的双足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姿态旋转、舒展,耳边都是侍卫们抽气的声音,紊乱的心跳。
虽然她是一生要献给神明的少女,未来赐予她一个孩子的男人,也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亵渎了属于神明的女子的代价,但是这一刻她快活极了。
与其做圣女,她更想做烟视媚行的女妖呢。
——
宝阿娜将手中的香摩挲着插进香炉了,笨拙的举动显然引来男子的注意,只听到啪嗒一声,大约是火折子燃了起来,但宝阿娜的动作依旧笨拙,她没找到垫子,双膝直接跪在地上,尘土微微扑了起来,被火光照成金色的灰尘里,她的容貌美艳中带着凝固的错觉,就像是一尊最耗费功夫的魔女雕像,眼睫低垂,漆黑的瞳仁一动也不动。
她虔诚地跪下许愿,掌心摊开交叠,额头靠在雪白的手掌中间,呢喃的声音在无人的神殿里格外清晰。
“求骊山姥姥保佑我找到禹师风禹神医,如果你能显灵让我如愿,我会好好报答姥姥的。”
男人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投了过来,在无人保护的时候,宝阿娜对于目光分外敏感,不过她一点也不怕,因为巫仙族极擅制毒施毒,这一路上她用过不少次毒,妄图亵渎自己的无缘人本应得到报应。
她求完骊山姥姥才缓缓起身,双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用帕子伸出屋檐,接了一点雨水擦手,整个动作端庄优雅,透出一种经年训练过的美态来。
外头的雨声沥沥,打在树叶上是一阵沙沙声,进姥姥庙的时候还没有听到,可见山里风雨难测。
她文文静静地从篮子里取了馒头出来吃,就听到庙里的另一个人出声问:“你要找禹师风看你的眼睛?”
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锐利,已经发现自己是看不见的了?若是在巫仙族的地界里,宝阿娜非得取了他的性命不可,因为自己眼睛看不见乃是一个秘密,需要妥善隐藏。
不过这里距离巫仙族快一千里地了,山高水远,不必那么担忧。
她笑着说:“是啊。”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在宝阿娜的面前站定,似乎正在仔细地看她,宝阿娜一只手已经扣在发射毒药的暗器上,脸上仍旧是浑然不觉的甜笑,月光下,她的美透着一种盼君采撷的诱惑,男人却似乎已经定下心神,呼吸十分平稳冷静。
“你的眼睛是天生的盲瞳,没法子医治,不必再找禹神医了。”
宝阿娜原以为会等来男子对自己无法克制的爱慕,语无伦次的表白,谁料却是一盆冷水,她撅起娇艳欲滴的红唇,不满地说:“谁说的,禹神医可厉害了,他一定可以治好我的。”
男子不再出声,仿佛有拉过坐垫拍了拍,然后盘膝坐上去的声音,倒像是宝阿娜胡说八道一样,她本就不习惯被人反驳,忍不住继续说道:
“这位小哥,你是不知道禹神医有多么厉害。听说他原本是中原一个很有名的世家大族的公子,但因和医仙有缘,不到十岁就被邵医仙带了回去。十五岁的时候出手救了中原的皇太子,本来人人都说那皇太子一定是要死了,谁知却被禹神医救活了,得了中原皇帝的御笔题词——天子不如布衣仙,不教性命属乾坤!”
见男子仍旧没有动静,她有些气恼,怎么可以有人否认禹神医的能耐?要知道禹神医是这世上宝阿娜最后的一点指望了。
她索性走到男子面前,听了听呼吸声,对准男子的正面蹲下,几乎是脸贴着脸地认真说:“这一次成名后,禹神医就开始四处云游行医,留下了数不尽的传说。不管是谁,也不管得了什么古怪的病症,只要能遇到禹神医,一定会药到病除的。
有个姑娘从生下来就带了一大块鲜红胎记,三次许了亲事,三次在嫁人的当天被新郎取了盖头就退了婚!事不过三嘛,谁知道第三次还不行,这姑娘气的在新房里上了吊,结果喜事变丧事,新郎新娘两头的人都闹的不可开交。新娘那边的父兄都说,死在了新房里,是新娘死也要做新郎家的人!若是发丧必须要从新郎家发,否则就要扭送新郎去衙门!
于是乎,新郎官一家人只好买了棺材把新娘子关了进去,哭哭啼啼地往祖坟走,你猜这时候怎么样?”
她说话归说话,说得兴奋了,人比说书先生还活泛,一张芙蓉秀面几乎要贴到男人的脸上了,唾沫星子都飞过去两点,男人缓缓抬起身,将坐垫朝后推了一把,悄无声息地拉开距离。
“遇到禹神医了。”
“对,你可真聪明,就是遇上禹神医了。禹神医当即就让抬棺的八个人停下,说是里头的人还有一口气在,那新郎官原本就很不情愿刚成亲当鳏夫,说出去名声不好听,立刻就开了棺材,禹神医一趟施针,就把新娘子给救活了。”
宝阿娜红粉绯绯的脸蛋又靠近了一些:“这新娘子原本就是因为相貌太丑陋,三次被退亲才想不开上吊自尽的,这回虽然被禹神医救了一命,但问题没有解决,哭哭啼啼地说,神医何必救她,反正她也不想活了,这辈子也没指望了。
你猜怎么着?”
男子说我不想猜,宝阿娜可不是会被第二盆冷水浇熄火的人,眉飞色舞地继续说:“禹神医就给她用了一个方子,在那块胎记上敷了一层药膏,第二天那大块胎记居然就掉了,底下的皮肤嫩如新米,比她原本的皮肤还白呢。去掉胎记后,那姑娘转瞬就变成了一个美人儿,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去了。你说说,禹神医厉害吗?”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若不说厉害的话,她肚子里还有一百个禹神医的故事继续讲,非把满嘴的口水都喷光不可。
男子仿佛无奈地说:“厉害,厉害。”
他依旧补了一句:“救人性命去掉胎记,也不等于能够治好天生就盲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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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子寰中贵,五等诸侯门外尊。争似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属乾坤。——《赠李德成(德成善医)》唐代:吕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