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有几日没有过来了，司风一人住在寓所里。
这里布置得风雅精致，其实很对司风的口味，如果家中没有出事，他作为三子本不能继承家业，不过父兄都说过，他成家立业家中肯定是全部料理好的，到时候给他准备独门独户的京中住宅。
他曾经想过，若能讨一房和自己志趣相投的美妻，每日花前月下朝夕相对，就住在这样精致小巧的楼里，这辈子也算是美满了。
认识玄机后，他也曾别有用心地问过玄机，他是否有姐姐妹妹。如他那般相貌，若生在女子身上，真叫国色天香的美人。
可惜，玄机神色黯然说，他的全家都没了，只活了他一个下来。
司风就不便再问了。
见他这几日身体不适，照顾他的小宦官每天变着法给他做清淡可口的食物，哄着他多吃一口。
可司风总是吃不下。
他也知道这位小宦官比别人更用心，对他的好意能够感受到，只是红着眼解释：“我家人都在狱中，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一想到他们吃不好穿不暖，我却有这么多饭菜可吃，我心里就难受，少吃点陪着他们也好。”
小宦官嘴巴张了又合，欲言又止的，终于说：“可司公子总这么不吃东西，你身子骨会越来越坏，你父兄也会担心你的。”
司风苦笑说：“过去我在家都是一大家子一块儿吃饭。如今就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太冷清了。要不然，小兄弟你陪我吃吧。”
小宦官连连摇头摆手：“这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
司风原存了讨好他的意思，自然不容他反复推辞，握着他的手诚心将他按坐在桌边，说：“有什么使不得使得的，小兄弟你陪陪我，也算是帮我解解闷。”
说着主动给他夹菜。
小宦官忙把碗挪走，可来不及，碗里已经多了好几筷子雪鱼肉。
司风又问了他名字，小宦官忙说叫李殊，司风点头说：“想来公公的家人极喜欢公公，将公公视为殊宝，才会起这个好名字。”
说到家人，小宦官的眼睛顿时红了，他忙把脸往旁边一偏，悄悄抹了眼泪。
在这太平盛世里，原来人人都有伤心事。
司风也不追问小宦官李殊，只是又将菜夹了好些给他，自己才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
饭后，玄机也没来，司风一个人气闷，勉强养好能下地走路了，自然就楼上楼下四处转转。
书房挂了几幅山水画，他便负手站在画前看看，只见那怪石嶙峋，烟云笼罩，怪松屹立，果然是极有功底的画作，只是签章认不出是谁，想来世间画手能人极多，大多碌碌无名，真让司风生出几分恻然。
看这画作纸张已经略黄，想必那画家早已不在人世，司风干脆请李殊帮忙拿了几炷香，又拿了一套漂亮的瓷器来。
司风盛了清茶，又点燃了清香，算是给仙逝了的画家祭奠。
——
他祭了画家，又走到书架前看了看，居然都是挺珍稀的古卷残卷，反正出不去，上回逃走被抓住，玄机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司风也生出惧意，暂时也不想那些做不到的事情。
他看书看入了迷，李殊几次来看，见他乖乖靠在书架边，只帮他重沏了一壶香茶，也不去打搅他。
到了暮色四合，书卷上的字都看不清了，司风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花了这么多时间。
书房满是字画书籍，他怕香火没灭引发火情，便又走到画前去看，却发现原来三炷香只烧了一半就灭了，李殊又敲门催他去用晚饭。
司风想了想，干脆将火折子点起，三炷香一起燃着，烧起了小簇火苗放到画下。
这样能尽快将清香烧尽。
他等了一会儿，无意间朝画上一看，顿时一愣。
那山水风景画居然变了一副模样。
而且不是一副变了，三幅都变了。
离香最近的画作变得最厉害，整个画面里的山水全部消失，显出极细密的线条。另两幅山水隐隐绰绰，而繁复的线条也是同样若有若无。
他愣怔出神，整个人贴近墙面仔细观察。
直到香火烧尽，画面上的线条全部消失，再次浮现山水画，他才长吁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
司风还以为玄机终于把自己遗忘了，说不定这辈子就要囚禁在无人知晓的寓所，静悄悄地度过一生了。谁知黄昏细雨，玄机打着伞就来了。
他手里拿着的一柄内造的好伞，伞柄紫檀木雕成，伞骨细而结实，那样的均匀和衬的尺寸是能工巧匠经过几辈的实验，才设计出最防风又最轻便的重量。
最精致的自然是伞面。
明黄色的绸缎蒙上桐油，经过涂浆防水等诸多工序。
伞面是纯色，伞里精致的刺绣描绘出天宫缥缈，龙游动其中的美妙仙境。
玄机将伞放在一边，只是静静坐在桌边出神。
太后死前说的全是真的。
这段日子他私下用了无数心力，去搜找孙嬷嬷的踪迹。
孙嬷嬷离开了京城，刚回家就遭遇了水患，她家的房子被冲垮了。
玄机一度以为她肯定是遇难了。
多方查找，才知道她大难不死，凭借精妙的接生手艺小有名气，多亏她这点名气，才能让人找到她。
不过玄机派出去的宦官和她说话，她是不搭理的。
对宫中的见闻她全都讳莫如深，连知道她接生手艺精妙的人都不知道，她这手活儿其实是在宫里头练就的。
御医从旁指点，又需要给娘娘们接生，不得不练出一身真功夫。
直到玄机亲自出马。
他没有带随从，换上了普通文士的衣裳，白衣翩翩宛如佳公子一般走到孙嬷嬷的家。
其实不必问了，从孙嬷嬷看到他的一瞬间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玄机已经知道了结果。
“殿下和薨了的皇后娘娘生的一模一样，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孙嬷嬷小心叮嘱，希望他千万不要透露行踪，毕竟皇帝宝座已经换了人，哪怕他拥有名正言顺的继承权，也不可能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黄昏里的玄机脸色如罩着一层冰壳子。
孙嬷嬷是个好人，也曾照顾过年幼的他，可惜了，她是个命太长的好人。
若果将来有一天，有人查到孙嬷嬷头上，玄机的身份就会暴露了。
小皇帝不可能容忍一个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活着。
这一晚，玄机在孙嬷嬷的家里逗留了许久，孙嬷嬷炒了一桌子好菜招待他。
当孙嬷嬷转身的刹那，玄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打开在孙嬷嬷面前的菜里滴了两滴。
他只吃了两口就匆匆告别，在孙嬷嬷的桌上还留下两锭银子。
足够发现的人帮孙嬷嬷办一场极尽哀荣的丧事。
玄机想起接到那封信的情景。
也是这样的黄昏，外头下着微雨，其实李伯伯已经知道了家人即将入狱的消息，一切都要来不及。可他依旧着急送信回来，拜托好友悄悄把玄机带出来。悄悄给他安置好生活。
李伯伯对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好好生活。
为景泰帝延续血脉。
李伯伯明明是昌武帝的红人，却出手救了景泰帝的太子。
不知道多年前到底有什么纠葛，也不知道李伯伯当初冒了多大的风险。
过去的一切都随逝者埋进了土里。
而他，居然辜负了李伯伯和全家几百口人的性命换回来的可能。
亲手斩断了景泰帝的血脉。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一万根针刺入心脏，不断折磨他痛苦的心。
好恨。
苍天作弄，世事无常。
他原应是这天下的掌握者，万民朝拜的至尊。
可如今他是什么样子？
镜子中的少年宦官容色依旧秀丽，可两只眼燃着火，地狱里的火。
这一腔愤怒到底该如何发泄？
欠他的该如何讨回来？
——
司风全身都绷紧了。
他以为他隐藏的很好，可玄机却觉得很悲哀。
太后死前轻轻说了一句话：“原来这世上没人爱我。”
玄机后知后觉地想，其实太后说的话，用在自己身上也可以的。
司风曾经很爱自己。
他以为他隐藏的很好，可是每次看到自己，他的脸都会瞬间红一红，那好看的颜色从他的脸蔓延到耳朵和脖子，然后被他强行压下去。
自己和他说话，他总会显出受惊的样子，但又极乐意和自己说话。
哪怕是他露出冰冷厌恶神色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玄机也觉得司风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他只会怕自己而已。
玄机快步走过去，紧紧搂住司风的腰，两只细长白皙的手臂就像是两把枷锁，将他牢牢锁在怀里。
哪里都不准去。
“不要怕我，我会对你好的，我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你不要怕我。”
玄机喃喃地说。
司风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他甚至尝试着伸手拍拍玄机的后背。
“你信我吗？”玄机问。
司风想了许久，在玄机期许的目光里终于点点头，说：“我信的。”
玄机满意地将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肩窝上的骨头太分明了。
司风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所有的亲人都死光了，他现在还是通缉犯，他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