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所谓的控制自己,其实并不是总能控制住的。
他现在处于权力旋涡的中心,就像是头上顶着碗,脚下过着钢索桥,桥梁架设在深不可测的怒涛之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皇帝那边每日沉溺在神秘的画中美人的温柔里,终于被她无双且永世不变的容貌深深打动,才十五岁的年纪就开始追求长生不老,对朝政渐渐地显出几分倦怠来。
那位妖道将仙界之美讲述的淋漓尽致,让见惯富贵的皇帝也生出憧憬。
宝山玉树,琼楼玉宇,香风阵阵,仙韵飘飘,美貌无比的女仙身着纱裙在半空中旋舞,而天上是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
因为天界是带来光明和热的金翅鸟的家乡。
玄机偶尔陪在皇帝身边,听妖道和那两个不足二十的仙童胡扯,偶尔心中便掠过一个念头,天界可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完美。
而西厂督主那边的敷衍就费劲多了。
玄机生怕他这段时日会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几乎是俯首帖耳无所不为地孝敬他。
西厂督主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好容易爬到了最高处,总算是能够享受被人伺候吹捧的乐趣了。宿敌一死,他也松懈下来,想出来折腾人的花样当真不少,玄机是他认下的干儿子,督主自以为对他已经非常体贴照顾,却不知道玄机的精神已经绷得太近,那根弦就快断了。
或许是司风的态度太温和柔软,所以玄机一点都意识不到,他的愤怒被他悄无声息地转移了出去。
每当他神清气爽地从寓所离开,走过那条落满木兰花的小道,骑上马神采奕奕地返回宫中,又或者是继续面对西厂督主各种刁钻要求,他都有被续了命的松快,却没注意到司风渐渐消瘦苍白。
他身上那股阳光的少年气,俊朗的温柔被忧郁的苍白笼罩,暗蓝色宽袖下的手瘦的嶙峋支离,气色也一天比一天差,玄机离开后,他总是陷入漫长的昏睡。
活着太辛苦了,只有进入一个似活又似死的境地里,司风才能勉强维持着生命。
对于玄机隔三差五就送过来的各种礼物,他只是很无奈地接受,然后搁在一旁。
有一次他问玄机:“你送我的东西,我可以自己处置对吗?”
玄机笑着闻了闻他的脸颊,说:“那是自然,送了你的就是你的。”
司风只是点点头:“好。”
他侧着头,倦极地躺下,柔软乌黑的头发遮着一半脸颊,玄机陶醉地拨开他的黑发,轻轻亲了一口如玉的耳垂。
——
玄机走了之后,司风叫李殊过来,将玄机送他的玉佩手镯发钗等珠宝都给了李殊。
一个嵌玳瑁的紫檀木匣子本就不小,里头的东西装得是满满当当,在灯下闪着让人心颤的珠光。
“这么贵重……使不得,我不能收。”
李殊慌乱地推走匣子。
冰冷的匣身触到司风的指尖,他却像被烫伤般缩回手指。
“你说过你年少家贫,几个妹妹都被卖了。最后不得己你最后才入宫当了宦官。现在也一直在找你的家人。”
司风缓缓地说:“若你家人如今境况不好,说不定需要许多钱去给她们赎身。所以你就不要推辞了,多的钱就买个宅子和家人一起住,晚年也能有个伴儿。”
阉人都很怕晚年,因为他们不可能有自己血脉的后代。
若阉人的家族还在,能从近亲处过继一个孩子送终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李殊孤苦无依,从不敢设想未来,一个老字能压垮他。
他没想到司风却帮他想到了未来。
明明是宦官对他不起。
李殊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司风忙掏了手帕出来帮他擦泪:“你这是怎么了?哎,这些身外之物我也用不上了,况且原也不是我的。你又何必……”
这话说的李殊泪如泉涌,他嘴唇哆嗦得结结巴巴:“司公子,你,你都知道了?”
司风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窜上天灵盖,却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司家人都死了。你爹、你娘、你两个哥哥还有一对双生侄子……”
李殊说的是司风的大哥,他早早成了亲,嫂子给他生了一对双生儿子,小孩儿生的雨雪可爱,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块儿出现的,哪怕是他们的叔叔,司风也不是很能分清两人的区别。
五六岁的小孩子最调皮,喜欢互换身份和大人开玩笑,若能捉弄到大人认错了,就发出咯咯的笑声。
司风耳边嗡嗡作响,刹那间天旋地转,那种反胃的眩晕不断袭击着他的身体,让他恶心到把刚喝下去的茶水都呕了出来。
李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犯下了大错,这会儿也慌了手脚,忙抚着司风的后背帮他纾解。
见司风脸色惨白晕厥过去,又出门找侍卫请大夫来。
到晚上,玄机也匆匆赶了过来,李殊做贼心虚地帮玄机公公提着灯笼,只见风将那灯笼中的火吹得乱摆,他心里慌乱极了,是一种做贼心虚的恐惧。
李殊看的出玄机公公对司风极是重视,哪怕冒着被发现后会被督主重责的风险也要保住司风,一心一意营造出司风全家还活着的假象,就是怕司风和他两个兄长一样脾气倔强清高,一旦无法洗脱罪责,竟以死来自证清白。
他自己也怕司风会去死,更怕司风对玄机摊牌,李殊觉得那时候司风肯定没事,自己肯定死无全尸。
他战战兢兢在门口候着半宿,能睡也不去睡,只听房间里隐约有玄机公公说话的声音,却听不到司风的回复。
但房间里很安静,不像是有争吵。
第二天一早玄机公公梳洗后走了,走得满面春风的模样,李殊知道司风什么都没说,他顿时又感激又内疚,哭得眼都肿了去见司风。
司风还安慰他:“我昨天只是一时激动,其实这结果我早就猜到了。玄机把我父亲的扳指送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这扳指是祖传之物,我父亲早说过今后传给嫡长子也就是我大哥。他为何会托玄机送给我。”
说到这里,司风苦笑着说:“看来,要么我父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把遗物托他转交给我。要么,这扳指是玄机从我父亲尸体上拨下来的。”
李殊不敢多说,只是默默垂泪,又听司风说:“我父兄真的一封信一个字条都没留给我吗?我母亲呢?她……也没有吗?我求你帮我个忙,你帮我去打听一下,若真有留给我的书信字条,劳烦你一定拿给我。那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李殊答应了。
——
玄机这日又带了一本字帖给司风,这是他从司家查抄的东西里捡出来的。
“司大人说了,希望你好好修养身体,如果太空闲了也不要忘记习字读书,所以我就把这本字帖给你拿来了。”
玄机献宝般把字帖取出来,交到司风的手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人人都赞他自己生的好看,说他的容貌秀丽的出奇,这种妖魔般的美貌简直有勾魂摄魄之美。
当他轻易就诱惑了太后之后,他的名声更加传奇了。
可玄机却觉得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是司风才对。
他的皮肤跟上了釉的瓷器一样白皙,最近瘦了显得眼睛越发的大,两圈浓黑的长睫毛簇拥着大大的眼珠,水汽萦绕显得有些可怜。
司风的手有点冰,接过字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像是有话想说,却终于没出声。
玄机摸了摸他的脸,才发现他又落泪了。
“俗话总说女人是水做的,司风你是个男人也是水做的吗?怎么又哭了?”
司风别过脸去,轻声说:“就是眼睛有点酸。”
玄机想,他大概是太感动了。
自己为了把司家的东西尽可能保留下来,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
这种中了邪一样的冲劲,玄机这一生从未体验过。
只想帮他多保留一点,只想多看看他,让他开心。
玄机双手把着他的下颌,那里因为太瘦,轮廓也清晰的膈手。
“你哭的我心里难受,别哭了。”
玄机轻轻吻去泪痕。
握着手腕倒下的刹那,玄机终于察觉出不对。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瘦的太多了,司风原本就不是胖子,身材是极适中的好看,这双手腕现在瘦的太过头了。
玄机居然一只手就能扣住两只手腕。
“灯太亮了。”
司风静静地说。
玄机摇摇头,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害羞。
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够在最明亮的光线里舒适自在地相爱。
烟云般的床帐层层落下,灯全熄灭了,傍晚还下过雨,院子里的虫子也没有鸣叫。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里。
伸手不见五指。
司风只觉得眼眶无法控制地酸楚着,眼泪如放了闸的水一般汩汩流出。
瞬间将枕头湿了一片。
——
第二天,玄机得了一个极妙的消息。
伺候皇帝的女道童怀了身孕。
清晨,四周一片漆黑。
诊脉的结果宫里人不敢耽搁,飞快地赶出来告诉玄机。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宛如野兽的眼瞳。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