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颇深的道长和烂船也有三寸钉的妖物二话不说便亮出法宝,妖物的头脑向来简单,想必这道长为了杀死自己,连同门情意也是根本不顾的。看他一脸不能明说的表情,她猜到当年的天雷必然和他有十足的关系。反正她现在肚子正饿得慌,道行越深的人,精魄越纯粹美味,绝非那些她刻意寻找的酒囊饭袋可比拟的。
昊丞连连施展招数,心中确实微微一惊,这妖物果然厉害十足,妖气在她脸上萦绕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光,是月色逶迤在翠绿的竹叶上的幽绿,她狭长的眼睛里,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就像是两盏灯笼。
绝非奢丽的亭台楼阁倒影在弥漫着脂粉香气的河面上的光影,而是坟头哀哭的白灯笼,夜半无人时的荧荧鬼火,他好像闻到了墓地的气息。
两人打的你死我活,全都倾尽了全力,昊丞曾鄙薄师弟司风的能力,区区一个摄人精魄的下九流妖物,他居然也打不过,尊长偏偏还对司风的能力赞赏有加,他甚至略有几分猥琐地怀疑过,莫非司风是尊长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毕竟尊长虽满头鹤发,却是不折不扣的童颜,若将白发染黑,算得上青春年少正俊俏呢。
他真正和妖物交上手,才知道这妖魔的厉害,一招击溃了她,她似乎根本无需休养喘息,不过是端然站在半空中,略闭一闭眼,精力便再次恢复过来。
她扑向他,招招都对着他的要害袭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犹豫,哪怕昊丞也是有名的美男子,甚至有些人觉得,单论容貌的绮丽,昊丞道长还是要略胜一筹的。
妖魔冷焰凝成的长剑划破他的脸颊,长长的一条血线陡然浮现,昊丞道长微微一怔,踉跄退后半步,只觉得脸都麻了。
她抢上前去,如兰花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尖不断变长,黑影颤颤,显出一只野兽般的长爪。
“够了。”在他们身后,清清冷冷的声音静静地说。
——
昊丞许久没有见过司风师弟了,他原以为,他终于消失了,由他来继承道观,他应该开心才对,可午夜梦回,他总忘不了陪师弟离开的夜晚。
巨大的月亮就在头顶上,鞋履踩在草地上是沙沙的声音,他和他不愿御风而行,师弟站在上风的位置,偶尔有清风吹开他柔软乌黑的长发,那发梢偶尔会飘到他的脸上。
他是喜洁的人,这辈子最厌恶和人过分亲密的接近,常用的茶盏、饮食餐具、乃至每日清净的进餐,整个道观里没人敢去打扰他。
昊丞就像是一尊肉身成的佛,历劫的神仙,周身清气缭绕,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他从没有拒绝过司风。
已经成年的端丽青年,仍记得初入本门的小师弟,最初他只是个不到他大腿高的矮墩墩小孩子,圆圆的包子脸,两只琉璃般润泽的大眼睛,不太会说话,还有点倔。
尊上有几次为了刻意考验司风的耐力和韧性,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冤枉他后处罚他,司风不善言辞,也不多做解释,老老实实就去挨罚。
大雪天练站桩,一练就是一整天,被皑皑白雪堆成了冰雕雪堆的人。昊丞总觉得尊上过于狠心了,便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半大孩子动也不动,雪花凝在他的睫毛上,长长的两道白。
时光如纸,匆匆翻过,刹那间孩子成了青年,刹那间二十年如同昙花一现,月色下,司风脸色白到近乎透明,一身雪白的衣裳被晚风吹得飘飞不定,宛如托着他走来的云烟。
他轻声说:“够了。”
——
真的够了。
他无声地看着悬于半空中的妖物,她漆黑的发宛如无边的夜色铺开,她的眸子和二十年前的一样美,可惜里面满是诉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当他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就像是……就像是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衣裳,而她也仿佛恢复了全部的妖性,比初次相遇更加放肆妄为。
月色渐渐移动到他们的头顶,苍白而巨大的月亮,宛如一张死人的脸,二十年里,她昼伏夜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其实妖物化形后,又怎会害怕天明的阳光?她如鬼魅般蛰伏在无边的黑暗里,是为了陪他。
“是啊,够了。”她微笑着说,妖力足够她永远维系着如神仙的容颜,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司风,如果你不计较,我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咱们走吧。”
就像是一个孩子,盘算着明日去郊外踏青,要带上一整篮的美味糕点、掺了蜂蜜的龙井茶水,笑意从她脸上溅撒出来,她微笑着牵住他的手,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昊丞无声无息地挡在他们面前,目光深沉幽暗。
司风的手从她的手中脱离出来,笑着说:“不走了。”
她似乎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望着他的眼睛里只有天真的不解。
“师兄,我哪儿也去不了了,你说对吗?”他侧头望向昊丞。
容貌端整俊丽的青衣道长双腿如有千钧重,每走一步,就像是走在自己的心上,司风腰杆挺得笔直,如同道观里那个青竹般的小师弟,月色下,他淡烟般的眉下,是一双闪烁不定如星子的眸子,嘴唇淡红,启唇又闭上。昊丞头脑里一片空白,终于说:“司风……司风也许……”
也许还有转圜的法子?
最终他没能说完,因为他想不到转圜的法子。
司风微笑着,目光转向妖物,眼神里只有凄凉。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
一切他都想起来了,天雷如一张逃不脱的电网,将他们二人牢牢地扣在底下,他四肢百骸痛的如被剔骨刀一根根将骨肉拆离,看着自己身下的她,蜷缩着身子闭上眼,已经失去了知觉,只等着听天由命,化为一团灰烬。
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生魂从体内抽离,和手中的长剑化为一体,举向天际。
天雷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禁忌的东西,那聚拢又转瞬散开的光芒闪烁不定,雷声渐渐变小,终于化作了倾盆大雨。
在挡住天雷的那一日,他已经死了。
他的魂魄被自己抽离,因此受到重创,飘飘悠悠地在空中盘旋,似懂非懂地看着给自己命名为鱼玄机的妖物终于悠悠醒转,她揉着两只眼,一手往下一撑,撑在一片柔软上,那是他已经死去的身体。
她悚然收回手,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心,木偶般将目光投向了地上的人。
遍体鳞伤,清俊的脸已经冰冷毫无气息,鲜血从他白皙的额角流下,划过精致的高高鼻管,一滴滴落在泥土里。
她曾经说过,妖物是不会哭的。
所以,她只是呆呆坐着,一滴眼泪也没有。
直到夜晚,华丽如丝绒的夜色漫天席地铺开,星子如宝石闪烁,月亮刚刚升起,突然又渐渐消失,她抱着膝盖望着天,说:“司风,你看,那是天狗吃月亮!你说过很难看到的,快看啊!”
他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她突然抱着他嚎叫起来,就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叫的撕心裂肺,叫的日月无辉。
突然,她眼睛微微一亮,已经想出了绝妙的主意。
她用妖力将他的魂魄生生锁回了身体里。
这样逆天而行,耗费的真元又岂止一点半点,她几乎倾尽所有,最后将妖丹也吐了出来,那猩红的一点在他近乎透明的洁白额头萦绕流转,终于她狠一狠心,啪地一下将那妖丹拍入了他的体内。
“没关系的。”她笑得像一朵苍白的昙花:“是我的就是你的。反正今后我们又不会分开了。”
她虽失去了妖丹,但只要在妖丹周围,就不会真被打回原形。
虽然他醒来后,满脸迷惘,已经不记得过往的一切,可对妖物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和她的寿命相当,她有数不尽的时间和他在一起,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
“没关系的,有什么辛苦?”她笑着说。
再次抓住了他瘦削的手臂。
他又笑了,随着他淡如烟云的笑容,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这一切的辛苦,都够了。到此为止吧玄机。”
她再次被他推开,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修长如玉的指尖凝在额头上,他的额头生的很美,如玉般润白,那上头隐约浮现出一点猩红。
她猝然意识到,他在尝试取出妖丹。
人和妖本就泾渭分明,她花了多少力气才将那颗珍贵的妖丹放入他的体内!?若是取出来,她真没把握还能再次放进去。
而他的魂魄凝在体内,魂魄之伤从没真的好过,肉体时刻处在分崩离析的危险中,没有妖丹镇压,他顷刻间就会化为一堆二十年前就该化作的白骨!
“司风,你疯了吗?不要啊!”她惨烈地喊着,却被昊丞挡住了。
司风浑身衣物被罡风吹的猎猎声响,他抬起眼,微笑着望向师兄。
“这些年,你好像一直在找我,师兄,你也辛苦了。”
昊丞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终于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不必吗?”司风笑着说:“师兄,我已经死了,这具骸骨不过靠着妖丹支撑。可我是人,不是妖,我承受不住妖丹的力量,每天……每天她夜半出门,摄人精魄,并不是为了她自己,那魂烟都给了我。我才能支撑到现在,我若继续支撑下去,多撑一天,就要耗费一条人命,三百六十五日,就是三百六十五条人命。师兄……我,已经多活了二十年。”
他原就苍白如雪的脸色更加惨白,喉间低低闷哼一声,那颗猩红的妖丹被他从额间取出,一滴滴鲜血顺着他眉间滑落,他将妖丹扔向了她。
“今后,你就好好修行吧。其实度过天雷劫火,你清净修天道更好。”
她浑身虚弱无力,一跤跌坐在地上,妖魔也显出脆弱无助。她抬起头,在死者周围,她仿佛听到了无数翅膀扇动的声音,那是亡魂归来的声音。
“这二十年,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她哀声说,双眼仍旧没有流泪,而是流出了殷红鲜血。
“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你就这样轻易地将我做的一切都毁了,你把你自己都毁了,你的魂魄伤的很重……很重……哪怕妖的寿命再长,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也许……你已经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了,当你……当你挡住天雷劫火的时候,你知道吗?”
他似想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曾经瓷釉般无暇的手臂上已经浮现出层层的青紫痕迹,那是尸斑显现,他垂下手,流云般的袖子瞬间盖住指尖。
经历过一次割肉剔骨之痛,今日之痛,更胜往昔,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被盖住的指尖已经瞬间化为白骨,霎时又变为一抹飞灰。
“我不后悔。”
鲜红的水珠从她眼眶流下来,被纯净透明的水珠冲淡,渐渐变成了粉红色的痕迹,她流的是真正的泪水。
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一幕,身后的天雷和电光织成万千细网,而他艰难地回头看她,喃喃说:“为了你,我不后悔。”
她陡然张开手臂,宛如一只倦极回巢的小鸟,长裙和广袖一起在空中飞舞,随着她一并归于他脆弱到快成白骨的怀抱。
天,渐渐亮了,黑夜的一角泛起了金色的光,如同掀开一只丝绒做的罩子。
她双手环绕,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层层鲜红的线影在二人周身缭绕,就像是春蚕织造的一只茧。
“你……”
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心痛地望着她。
昊丞也看的明白,那妖物将所有妖力凝结的妖丹化了,那一片红光里,司风碎掉的魂片渐渐修复。
陡然间,橙红色的太阳鲤鱼打挺般从地平线下跃起,他的精魄到底修复了没有,昊丞一时也没看清楚。
司风的神色变得宁静温柔,只是紧紧抱着她,而那绝色动人的妖物靠在他的怀里,眼角带泪,唇边带笑。
金光在他们背后陡然大盛,两人就像是瞬间经历了一千年、一万年般,化为了金色的尘埃,消散在平静的晨曦里。
昊丞茫然地看着虚空中,他们相拥的那一刻,虚影如同烙印在他的眼底。
——
不知多少年过去,昊丞也终于老了,他满头的银丝缠绕,道骨仙风如同活神仙,无数信徒远道而来,赴一场给鬼魂祈福的盛会。
每一年这个时节,昊丞道长都会做声势浩大的法事,听说是为了帮那些没有家人孤苦死去的孤魂野鬼。
檀香袅袅,昊丞缓缓闭上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