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以为我还要杀你?”女帝问。
信王涩然一笑:“陛下已经下过一次决定,再杀一次,也没什么。”
他说的原也没错,女帝顿时哑然,她猝然再次靠近,宛如盯准了猎物的豹子,在他凝着汗水的额角上印了一wen。
这是苦涩的一个wen。
他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想来是那碗汤药在起作用,王御医说了,以毒攻毒不能多用,也不敢过量,服用下去会略感不适,但他在汤药中增了调理补身的药品,不至于让信王太过难受。
她看着他的脸,就像是玉盘子上凝着的露水一样,曾经在信王府里,他亲手教她这样承接露水,滤了之后用来泡茶,香气袅袅,回味甘甜。
他睁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
她又qin了一下。
qin在颤抖的睫毛上。
很浅很轻的wen,像是冬夜里停驻的一片雪花。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在那苍白的嘴唇上又wen了一下。
他的嘴唇生的特别好看,哪怕失去了颜色,轮廓线条也美的像是画成。
他抽搐一下,突然嘶声说:“你在做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说着一把推开她,翻身下去。
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哪怕是中了鸩毒,力气仍旧不小,女帝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鸳鸯戏水的锦bei上。两只讨厌的水鸟伸着长脖子,黑眼睛冷冷嘲笑着她。
她飞快地追了上去,曾经是稚龄孩童一般纤细的手臂已经瘦削修长。
玄青色织金绣十二团龙及日月星辰的宽袖撒开,双手紧紧baozhe他的yao。
信王苏醒之后,她不断产生虚脱无助的感觉。
到底该如何是好?
刹那间,她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身量也仿佛娇小许多。
“承敏哥哥?蕙儿做错了什么吗?”
仿佛重回十年前的火光中。
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他带着她一路策马前行,明明是自己宿命的仇敌,却将废公主殿下救出冷宫苦海。
——
少女李蕙乖巧地坐在马背上,一身褴褛旧衣,完全看不出这身衣服曾经是何模样,窄窄的肩膀上围着信王的兜帽披风,披风上一圈银灰的狐毛,在月色下微微闪着灰蓝色的光,更显得少女脸色苍白荏苒,弱不禁风。
若非亲眼所见,信王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纸糊的女娃娃,刚才居然杀死了那么多羽林卫。
他率先下马,小厮已经接过他手中马鞭,王府内管事秦文杰恭谨立在一旁,双眼垂下,手心却微微出汗了。
“王爷,这是?”
秦文杰已经听说信王带了一个小宫女回来,不管此女是何身份,毕竟从冷宫私带出来,这犯了武皇后的大忌讳,信王是武皇后的亲外甥,皇后舍不得对他开刀,说不定会拿底下人祭旗。
信王目色幽远,望着马背上的少女。
他已决定救她,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哪怕是自己的姨母。
此时他在下方昂首而立,她怯生生坐在马背上,仿佛地位高高在上,却如同无据浮萍般纤弱无依。
“是个小宫女,怪可怜的。我就带了回来。你不必担心,改日我入宫亲自和姨母禀明此事。”
枣红色的骏马鬓毛极长,触手质地粗硬,李蕙手指紧紧抓着红色的毛发,心中如油浇刀割。
这个男人提到的姨母,自然是如今位居中宫的武皇后。
三十年前,本朝曾有女子临朝为帝,改国号为周。
武帝称帝后东征高句丽,西平匈奴,战功赫赫。她死后,传位给亲生儿子李昴,恢复了李家皇族的身份。
女子亦可称帝,由武帝而始。
此后的平帝和阳帝均对武家进行抑制。但是这两位皇帝都和武帝有极亲的血缘关系,一个是她亲儿子,一个是她亲孙子,哪怕再如何遏制武家势力,也做不到赶尽杀绝。
当初留了一线火种,现如今就烧了个烽火燎原。
十五年前,皇后有孕,皇帝出巡洛阳,于百花丛中遇到一艳丽女子,此女拈花一笑,摄走皇帝心魂。
皇帝遍寻不着,次年依旧巡幸东都,终于在尼姑庵边找到了这位美女。
或许是幽渺血脉的召唤,令皇帝神魂颠倒的绝色美女是武氏后人。
武氏一族退出血雨腥风十五年,终于蠢蠢欲动。
此女被皇帝封为武惠妃,恩宠殊绝。
李蕙曾经数次于宫廷家宴中见过武惠妃,她云鬓高耸,华钗满头,一张脸生的端庄,似圆似方,下颌宽柔,一双眼是极大的长方形,仿佛能占据脸上三分之一的面积,只剩下黑沉沉的眼睛,浓重不胜负担的睫毛,眼中鬼影幢幢,带着无数刀光剑影的鬼蜮伎俩。
面对皇后,武惠妃曾经无比婉顺。
可惜。
母亲因此未曾把武惠妃当成对手。却忘记了,哪怕是一只听话乖巧的猫,也藏着伤人的利爪。
——
“下来吧。”信王说。
夜色里他的脸和武惠妃的脸交叠,被院中羊角灯幽蓝的火焰带出的碎影模糊得看不清晰。
眼角和眉尾都微微上挑,黑夜中他皮肤雪白,鼻梁高耸,双目自下而上地望着自己,如能勾魂摄魄。
十五年前,东都洛阳牡丹园中,那个拥有覆国倾城之能的女子,是否也是这般抬头望向君王?
回眸一笑,旋即翩然离开。
如拒绝,又似布下香饵的利钩。
李蕙望着他的脸,突然怯生生地一笑。
“大人,我害怕。”
李蕙不知道信王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应是不知道,否则他不会带回一个大麻烦。
为了活下去,她应该如他所说,成为他口中那个可怜的小宫女。
柔顺的黑发堆积在少女瘦弱的肩头,她眨了眨明亮动人的大眼睛,眼睛里瞬间起了一层雾气,浅白色的嘴唇微抿,更显得气色不佳。
她撒了一个谎。
信王觉得自己的眼珠子还没有坏掉,记性也没有差到记不住事情的程度。
刚刚这少女还一脸杀气提着剑冲向自己。
突然间就变成弱不胜衣的娇羞少女。
作为武家子弟,信王早就熟知jinyin在权力旋涡里的女子是何等相貌。
那双眼实在是骗不了自己。
——
他微笑着朝她伸出双手。
李蕙看到月色如水,流淌在他白玉般白皙的脸上,他笑得非常好看,让她想到无数美好的词句。
玉树临风。
芝兰玉树。
少女勾着身子缩进他的双臂里,微乱的鬓发蹭着他的鬓角。
微麻的痒。
信王轻松将她抱了下地,顺口吩咐内管事秦文杰:“给她准备yupen,换一身衣服。”
李蕙站在男子身后,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
她刚刚还想学着宫女悄悄说的狐媚子手腕,引得信王上钩,谁知她忘了自己长居冷宫,鲜少muyu。
难道刚才耳鬓simo的刹那,自己发间身上有味道?
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被他全数看到。
明明自己才该是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女,而他不过是一个嫔妃的外戚罢了。
现在形势全部颠倒。
嘴唇被牙齿死死yao着变成鲜红色。
这一刻,她有点怨恨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