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没想过自己会再次醒来,他缓缓睁开眼,只觉得眼前烛光灿如急箭,刺得长久不见天日的眼睛酸痛难忍,隔着眼中一层水光,眼前是偌大的房间,灯影摇红,巨大的灯树光影胜过明月。
略一动弹,胸口有巨大的疼痛窜过,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撕痛让他清俊而苍白的脸微微扭曲着,紧抿着嘴,咬紧牙关,将低低的呻/吟压制下去。
已有值夜的宫女发现他醒来,立刻膝行出去,低声告诉内侍监,消息一路交迭传递,很快送到女帝寝宫。
女帝走进内殿的狭小寝室,见他竭力撑起身子,长发如黑缎子披垂在床榻上,双目紧闭,眉毛微蹙,神色略显凄凉,不由微微一笑。
这人总算活了过来。
她坐下,俯身贴近看他。
黑色的舒淡长睫,在眼睑处落下大片阴影,薄薄的眼皮能看到蓝紫色的细细经络。
黑发遮住了半边脸,色泽极深,衬得露出来的脖子和秀挺的鼻梁如雪洁白。
鲜红色的秀幔微飘,烛火透光而来,将一切染成了艳丽的红。
他侧头向着床内侧,华丽的绣花帷幔垂坠堆积,鲜红色的布料上是绣工精致的雪白芍药花,就像是记忆深处里的一场雪,飘飘洒洒永远不会停止。
哪怕女帝灼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仍旧是淡淡地转开视线。
鸩毒其实自古就无药可解,女帝当日听御医说没有办法,顿时大怒,凤目阴恻恻地看着几个御医:“若治不好,就殉葬吧。”
御医们都震颤不已,每个人心里都升起一个念头:陛下,这鸩毒是您亲自赐给信王的,怎地他要死了,你又要拿我们开刀?
腹诽归腹诽,没人敢指出女帝的错误。
女帝登基初始,并不是如今这般锐利强势。
诚然她拥有无双的美貌,让跪倒在她脚下行三叩九拜大礼的臣子们产生了一种荒谬错觉,他们并不是在跪拜至高无上的君主,而是因为一个女子拥有的无与伦比的美貌折腰。
但她整个人呈现出来的气质,是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的。
信王作为辅政三公之一,总是站在她的身旁。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是纤纤淑女,语笑温柔。
一个如翩翩公子,戎装不掩公子风流。
朝堂上甚至流传着女帝会嫁给信王的流言,直到信王获罪下狱。
这两年,女帝的脾气渐渐乖戾,就像是海水褪去,终于露出峥嵘黑礁。
见几个御医沉默不语,两腿颤抖,女帝眼皮微微上撩,她一身胡服男子便装,并未着盛装朝服,仿佛极平静慵懒,眼睛里却是阴沉沉一片。
“还想不出法子?要你们何用?”
见女帝抬起双手,似乎要击掌叫人进来拖走御医们,几个御医都慌了手脚,一个姓王的御医一闭眼,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站了出来。
先想法子让信王尽可能地把毒药呕出来。
只是他服毒时间太久,根本不可能把所有毒药吐光,那么便用另一种毒药以毒攻毒。
这种法子自然极伤身子,只是为了救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
一时室内安静无言,只听到灯花荜拨之声。
女帝脸色更显阴沉,她不理解,自己已经退让了,为何信王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曾经说过的话,他都忘记了吗?
看着他的侧影,竭力克制痛苦而不断起伏的胸膛,她骤然一阵心虚,背脊也是乏力地弯了弯。
她击了击掌,宫女们端着盘子鱼贯而入。
床榻前的小案上顿时摆满食物:
光明虾炙、鳜鱼肉羹、同心结肉脯、葱醋鸡、烤鹿舌、羊臂臑、鹅鸭炙、莴苣银鱼和水晶饭,旁边是一碗黑漆漆散发着古怪辛辣味道的汤药。
等宫女们全部退下了,女帝才拿起玉箸,夹起一筷子肉递到信王唇边。
他抬起睫毛密密长长的眼睛,那漆黑的睫毛围绕着他漂亮的眼睛,仿佛用小毫蘸墨在他的眼皮上轻轻描了一道,目光忧郁,使她产生了他在怨恨自己的错觉。
他并没有抗拒她亲手喂给他的食物,虽然吃得很慢,仿佛对食物并不产生任何yuwang。
她欣慰地想,每天都这么用膳,他不久就该痊愈了吧?
吃了饭,歇了一会儿,她又端起微凉的汤药。
那药味确实是过于呛人了,女帝闻了也觉得不舒服,不过良药苦口,也没有办法。
她将汤勺凑到他的唇边,他突然接过碗,微凉的掌心擦过她的手指,他一扬脖子就把整碗汤药喝了,接着浑身泛力地倒回迎枕上,黑发凌乱遮着他的脸,整个人居然有种美丽的感觉。
女帝自顾自用热帕子净手,却突然看到他迷惑地睁开眼,嘴唇开合无声说了一句话。
她并不懂唇语,下意识学着他嘴唇的弧度说了一遍,才意识到,他居然说的是:“发作的这么慢吗?”
——
女帝骤然闭上眼,无力感向四肢百骸蔓延。
他之所以温顺而服从地吃下所有食物,之所以怨恨地从睫毛下看了自己,这一切都因为他以为饭菜或者汤药里下了毒!
何等荒唐!?
她难道还会杀他吗?
他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恨他多深,爱他就有多深!
恨之欲其死,爱之愿其生!
她愤然伸出双手,揪住他胸口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扯得向上提起来:“你!”
你什么呢?
他只是无所谓地被她拽着,目光清冷地看着她。
仿佛无所谓,任君处置。
“你这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