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一路将女帝抱回了她的寝宫,她虽然身上衮冕沉重,可卸掉沉重华丽的装束,她的身形却极瘦了,最近两年除了沉溺政务,也没有任何消遣,女帝硬生生把自己熬得瘦骨嶙峋。
她躺在层层帘幕之内,手却不愿放开他的手。
仿佛珍重的爱惜,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摸了过去,轻声说:“我真的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恐怖的梦。梦里,我是另外一个人。你也是另一个人。”
信王嗯了一声,过去她住在信王府的时候,偶尔也会做小儿女梦呓痴语。
李蕙其实是个天真烂漫,想象力极丰富的人,有阵子信王出征,怕她呆在府中无聊,就送了她一整套一共一百个人物的皮影戏工具。
等他回来,李蕙已经自行排出三套戏本。
譬如术士邪法复活枯骨,成为了一具美艳煞气的凶煞妖物,于长安城的夜晚作祟。(第五世,捉妖师和妖魔)
听得信王大皱眉头:“你晚上说这些,夜里不害怕吗?”
李蕙立刻扭股糖一般黏在他的身上,双手抱着他不松开:“承敏哥哥,我好怕啊。我怕得睡都睡不着。”
信王不爱这种鬼怪故事,没好气斥她:“活该。”
“我不回去睡觉,哥哥,我挨着你就不怕了。”一段时间不见,李蕙已经长高了许多,原本一马平川的身材也有了明显的跌宕起伏,她原本过分瘦削的脸蛋如今丰盈有肉,两腮微微嘟起来,大眼睛明亮含光,就像是两盏精力无穷的小灯笼。
信王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她每次和自己同寝,总是没半刻老实。
李蕙喜欢磨牙,一次信王睡得正香,突然感觉脸上一痛,睁开眼,她的脸贴得极近,那肥嘟嘟的脸颊在自己的脸上蹭来蹭去,接着她张开嘴,就像是饿了一样,在自己的脸上咬了一口。
信王……
“李蕙,饿了就去吃宵夜。”
他板着脸推她起床,用帕子把自己的脸上口水擦个干净。
被她睡着的手肘撞到胸,膝盖踢到腿,更是等闲寻常。信王怀疑自己在战场上受的伤,远不及李蕙踢撞的十分之一多。
“我梦到我全身是血……”女帝突然缓缓坐了起来,她的姿态十分诡异,身体毫不扭曲,背脊笔直地从平躺状态突然起身,黑发笔直拉开,瘦削艳丽的脸上满是迷惘,将头靠在他的心口,轻声继续:“我被分成了一块一块,那人分开我的身体,我浑身不能动,神智却是清醒的,那种痛实在是太真实了,五马分尸的酷刑就是这样痛吧?”
在梦中,她大汗淋漓地醒来,鲜红纱笼的灯火飘忽摇摆,将仙人乘鹤的铜灯阴影拉长,仿佛是一个诡异的人从九天之外驾鹤而来,不怀好意。
她以为这梦境是合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恐惧。
自己最爱的人会亲手杀死自己。
这样无凭的恐惧,从她懂事以来就出现在脑海里,毫无依据,不知从何而来。
当她度过懵懂无知的孩童时刻,陡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上了信王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疑虑随之而来,仿佛噩梦里随之不散的阴魂。
她擦了满头的冷汗,看着熟睡中的信王。
黑发如水披散在枕席上,雪白的一张脸,眉目幽深,睫毛仿佛用墨汁一点点精心画出来的美丽。
她无声地问:“我 看到自己浑身浴血,杀死我的人是你吗?”
脑海里仿佛有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自然不是信王。”
她重新闭上眼睛,陷入另一个仿佛平静美好的梦。
幻梦一般的世界,天空澄澈如同一大块淡紫色的葡萄冻晶,四处是芳草闲莺,远处楼阁隐藏在缥缈云气里,仿若云上天宫。
她看到自己蹲在溪水边,用手拨弄着水中的一尾游鱼儿。
水面如镜,她看到一张清丽的脸蛋,长发挽成双鬓,明明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眼神却懵懂无知。
有人在远处喊她:“璇玑?璇玑?”
在这个云霞蒸腾,人人都可以御剑飞行的世界里,她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璇玑。
信王比她于冷宫火光中初次遇见时年轻了许多。
初见时,李蕙十六,而信王已经二十出头了。
而这个世界的信王和她一样稚嫩,还没有如唐棣之华的成熟俊美。
他眉目精致,浑身上下满是清华倨傲之气,戴着一个银质面具。
头一次遇到他,她就想,这少年生的好俊俏啊。
奇怪的很,在这个世界的女帝,过去是看不出谁长得俊,谁长得丑的。
她和他如同一对寻常的小儿女,在她的痴缠打闹中,渐渐打动了清冷少年的心。
“司凤,司凤!”她总是娇声细语喊他。
为了她,叫做禹司凤的少年受了许多许多的伤。
直到他陡然显出妖身,于半空中展开巨大华丽的翅膀,那十二羽金翅的羽毛仿佛是用正午最炽热的阳光化成,在他修长如雪的身形后缓缓飞起,他就像是从太阳中走出来的。
而她却重重伤了他。
看到他的凄凉脸色,她的心中涌起难以描述的痛苦,仿佛这种痛苦,已经比自己被分尸更痛了。
女帝激烈地翻身,睡梦中眼球不断转动,她的梦境一步步走向血腥杀戮的终局。
她以为叫禹司凤的少年是魔尊,魔煞星显世,长剑穿透他身体的时候,瞬间溅出的鲜血烫了她的手,她周身的戾气陡然暴涨,终于恢复了本体的记忆。
啊,女帝想,这个梦真的好真实,我到底该叫什么名字?
李蕙?
褚璇玑?
其实都是我,也都不是我。
因为我真正的名字,是修罗族的魔尊,罗喉计都。
三界战力最强者,天上地下,无论凡夫俗子,还是天界帝君,无人能敌的罗喉计都。
是血海上踏着红莲而生的最强修罗。
我才是魔煞星。
——
他浑身上下的戾气难平。
女帝看到罗喉计都语气森然:“我被柏麟帝君分尸杀害,我敬他爱他,他却背叛了我!这一口怨气堵在我的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若不荡平这三界,吐出这口气,我又该怎么自处?”
罗喉计都说完,傲然背对生死海,身后黑袍猎猎飞舞,而禹司凤神色黯然。
“罗喉计都,我想劝你,可我发现,无论怎么劝你,对你都不公平。我该怎么办?”
罗喉计都美丽得近乎邪恶的脸转向禹司凤:“不必劝我,助我荡平三界吧,禹司凤,在妖魔界我永远会留给你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陪着你的褚璇玑。”
女帝手指冰冷地看着幻梦般的一切。
仿佛真实发生过一般。
禹司凤为了阻止鸿蒙熔炉倾倒,被一个叫元朗的男子刺穿了心脏。
而已经倾斜的鸿蒙熔炉,天火劫灰倾泻而下,倒在禹司凤的身上。
罗喉计都疯狂地挽救禹司凤的生命,甚至立刻转回女身,却仍旧无法阻止他的身体和魂魄被劫火所伤,化为星屑,片片消散。
——
她看到罗喉计都迷失在一条河里,河流腐蚀着他的记忆。
他崩溃地狂叫:“我要回到那里,禹司凤,羲玄!我是为你而去的!我不能忘记!我要记得这一切!”
罗喉计都穷追不舍,用尽法宝,只为了追上那道逐渐消散的魂魄。
——
仿佛被幽冥中什么鬼魂附体一般,女帝搂着信王,迷乱地说:“我是为你而来的。你要记得。”
如今的每一世,我都是为你而来的。
你我之间隔了血海深仇,曾经,你饮下我给的毒酒,孤独死去。而如今,我愿意将宝剑还到您的手里,我也是一个赌徒,赌一把你会不会将这把宝剑送进我的心口。
信王双目凝望着女帝,灯火烛光下,她的脸出奇美艳,嘴唇鲜红欲滴,一双浸满了水分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他,水意莹然,他仿佛中了蛊。
就如李氏皇族会被武氏女子迷惑一般。
他这个武氏子侄也被李氏女深深迷惑。
她的嘴唇是他征战沙场时最渴望的战果。
因为娇憨可人的她留在信王府,等着自己回家。
他的嘴唇猛地wen了上去。
仿佛李蕙曾经孩童般天真戏言,她和他之间真的有累世的纠缠,而他曾经绝望地渴望着她,就像是渴死的人,渴望着永不降临的甘露。
那些碾成绝望的碎片,宛如呛人的灰烬迎面扑来,他托着她精巧的头颅,不让她有丝毫躲藏的余地。
疯狂地qinwen她。
不知谁是春水,不知谁是寒冬未化的碎冰。
于清晨醒来,他恍惚看着她,她恬然的睡颜是这样美。
他只想和她这样厮守,直到白头。
——
一整个春天,楚王的军队和寒州军队陷入胶着战斗。
直到春末夏初,江水泛起暖潮,两岸花树遍布,繁花似锦,宛如一梦。似乎战事已经远去。
寒州十一盟的亦速尔大汗,军队奇袭对岸,不但造成了主营的伤亡,甚至还掳走了楚王随军最宠爱的姬妾。
楚王登时大怒,集结军队,修整战船,要渡江而去,将那群北方蛮族打回深山老林里去,解救属于他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