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伤完毕,女帝也沉默了。
信王原本玉石般光滑无暇的位置,密密缝上了几十针,伤口处狰狞地布满黑线,宛如一只飞扬跋扈的蜈蚣,鲜血不断从针眼处渗出来。
御医可怜巴巴地求饶:“陛下,废王的伤已经缝过一次针了,刚拆了线伤口又迸开,这人的皮肤毕竟不是布料,经不起两次三番的缝针了。”
女帝抬眉,森然说:“啰嗦。”
御医慌忙闭上嘴,再也不敢吭声,只是小心给信王的伤患处裹上白布,又放下了止痛的药汤,刚想喂信王喝两口,却被女帝的寒冷目光吓退了。
“回禀陛下,这药汤能止住废信王的伤口疼痛……”他看女帝毫喂药的指示,终于将汤碗放在床边的案上。
“臣……告退。”
女帝不耐烦地说:“快走,你还指望朕亲自送你?”
御医一溜烟跑了,女帝望着床上的人,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不必杀死他,信王已经将兵权交了出来,她将他囚在这所飞泉别业里就好了,这里离京城不近不远,她可以轻易来看他。
她无法欺骗自己。
想得到,想占有。
这渴望在她周身流淌,已经烙进了血液里,无法抽离,无可自拔。
他渐渐醒了过来,身体疼痛不已,如同被沸水烹煮一般,他修长无力的手扣在心口,只想用力地按压止住痛楚,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捏住了。
女帝捏着他的手腕,将他单手扣住,整个人俯身在上,似乎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的痛楚,只见他疼的浑身战栗,唇角渗血,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悻悻然地盛起一勺汤药,凑到他苍白如雪的唇边。
他抬起密密簇簇的长睫,无力地看着她,居然扭开脸躲到一边,女帝来了气,恶狠狠地钳住他的下巴,气愤地说:“我亲自喂你,你还挑三拣四?”
武承敏惨白着脸侧过头去,牙关咬紧宛如铜墙铁壁,当真是打不开撬不开,女帝气得乐了,砰一声把汤碗砸在案上,溅出半碗药来。
“我怕你疼才喂你,你还不领情,你就疼死好了!”
武承敏的脸依旧固执地撇开,秀长的眉毛微蹙,他若没有顽强的心性就不可能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不可能忍受行军作战途中的简陋,可他把这股顽强劲儿用在和女帝对抗上来,只把女帝气的肺管子生疼。
他疼的睫毛上带着泪珠,那是伤患极致疼痛导致的泪水,哪怕铮铮铁骨的硬汉,也克制不住伤患处纯然的反应,可他依旧硬扛着,整个人缩成一团,靠进屏风床的内侧。
显然,他疼的睡不着,一双黑眸直勾勾望着内侧四展屏风。
这位故去的老亲王极信鬼神之说,屏风上栩栩如生地描绘着地狱图景,若细细看去,只看的人一身冷汗。
女帝怒火中烧,气愤地脱鞋上榻,背对着他躺下,说:“够了啊,过去你对我那么好,是我始终拒绝你,现在你倒是拿起范儿来了?”
半响,武承敏才瓮声瓮气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武承敏没再说话,可女帝突然明白了,原来他的意思是,过去的他不可能爱上自己的。
她气得不怒反笑,冷笑说:“你过去总是哄着我,生怕我有一刻不开心。恨不得把水中的月亮钓上来给我。如今你都忘了吗?”
她心中气愤不已,自己和武承敏之间的纠缠如同一团乱麻,早丢了线头,可是如今这信王武承敏倒是轻松惬意,轻轻松松将过往全部忘记,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
而她呢,却泥足深陷,始终不能自拔。
哪怕把他杀了,她这辈子也是忘不了他的了。
这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清晨,女帝已经匆匆走了。
听着她步履匆匆离去的声音,武承敏这才放松地叹口气,仰面躺下,很是无措地望着顶上的帐子。
洒金绣花帐子顶上,绣满了盛开和半开的的深浅莲花,有观音在盛放的莲花台中缓缓坐起,姿态绰约,美不可言。
此后数日,女帝都不再出现,飞泉山庄里风声细细,草木萧萧,几个奉命留在山庄里伺候废信王的内官也不敢懈怠,每日熬药煎汤不止。
信王坐在飞瀑下方的凉亭里弹琴,这方古琴据说是飞泉山庄的老亲王在前朝贵族的墓地里掘出来的随葬品,绝非凡品,他只是轻轻撩拨琴弦,只听那泠泠琴音,如珠落玉盘,惹得几个扫地的小黄门也驻足聆听。
女帝踏着山间的异木锦而来,此花常于秋冬季开花,山中清冷,花树竟早早开了,巨大树冠上缀满花朵,真是姹紫嫣红,宛如一片片绯红浅紫的云霞。
她有心扳回一局,虽进了山庄,却并不去打扰武承敏,只是拔出长剑于花树下做了个起势,万鸟归巢的剑招被她使得清逸飞扬,裙角和剑光闪过,将树上细花击落无数,那薄绡般花瓣落在她雪衣肩头,宛如堆霞。
四十二招入门剑法并不难学,难的是学如女帝这般身姿清雅,举止进退既犀利锋锐,又优雅如仙,她收起剑梢,抬起脸看着缓缓抱琴走来的信王武承敏,说:“如何啊?”
她明明身形柔弱单薄,可却生得艳丽如火,尤其一双眸子,似闪着两只小小的火炬。
武承敏只是点点头。
“过去你和我说过,咱们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习武来你修文,正好互补。你进京赶考,就由我来护送你周全!”
女帝大言不惭地说着谎话,几个装成童子的小黄门浑然如没听见一般,反正普天之下,没人敢拆女帝的台。
武承敏又用迷惑的眼看着她:“你来保护我?”
她在花雨中一步步走近他,狂狷地用食指抚着他的手腕,那手腕细长白皙,虽骨节分明,可也莹润如美玉。
“怎么,不信我吗?不然和我打一架试试?”
她就是仗着信王失去了记忆,而且伤势未好,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挑衅他。
她抬起剑尖挑起他的下巴,那剑身锋利无比,森然冷气侵入骨髓,他居然生出几分惧意般,不敢动弹,也没有反抗,只是垂下睫毛不去看她。
女帝觉得自己真像是霸道纵横的山贼,擒获了一个白嫩的书生,他悲苦而无奈地任由她摆布,而过去她一直受他的庇佑,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哪怕四海万民臣服在自己脚下,也比不上武承敏一个屈辱的眼神。
这种美妙的滋味实在是难以描述,就像是一个乞丐陡然吃到了皇宫里的珍馐美味,雾气又升了起来,一朵鲜红的花晃晃悠悠落下,正巧掉在信王的黑发间,这样鲜明无比的明艳色泽,如能烫伤人的眼。
他茫然地问:“我到底是谁?既然你说你保护我,我又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莫非你技不如人,并不能如你吹嘘的保护我周全?”
女帝的脸陡然涨红,她的托词里有许多纰漏,只是没想到武承敏没了记忆,依旧如此敏锐,立刻发现了说辞里糊弄不过去的地方。
女帝凶巴巴地说:“怎么?你就不许我犯个错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已经勤练武功了,今后你不会受伤了!”
武承敏无言地垂下头,看着抵着下巴的剑尖,那锋利的一侧已经在他下巴上划出一条血痕,沁出圆润的血珠。
“姑娘的意思是,你来保护我,别人不能伤我。只有你能随意伤我,是吗?”
武承敏似乎也并不吃惊难过,一板一眼地说道。
女帝其实就是这意思,可她心里盘算是一回事,小算盘被武承敏面无表情地说出来则是另一回事了。
她居然产生了几分难以克制的羞愧,将剑身撤了回来。
武承敏垂眸看她收剑回鞘,低低说了一声:“多谢。”
女帝既已决定收服信王武承敏的心,让他当一个隐居在飞泉山庄的小娇夫,自然打算通过种种精妙手段让他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外貌美艳绝伦,又能文能武,胸有大志的非凡奇女子。
她下午又舞了两段剑法,之后展开山河图一番壮志豪言,武承敏始终垂眸听着,不出声不表态,倒显得女帝十分浮夸似的。
女帝累的气喘吁吁,却不见一点进展,心里恼火,又不愿表现出来,毕竟她可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手握天下权的奇女子。
“你实话实说,如今到底有什么想法?”她逼问道。
武承敏眼中水雾烟云不定,月色下容色如玉,悠悠说:“我饿了。”
女帝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他仗着没有记忆,完全不尊重女帝作为一国之君的尊严,黑眸只是无辜地看着她,修长的手还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唇边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气声。
好吧,确实一下午都拖着他看自己表演,女帝挫败地击掌,碧衣童子们端来切成薄片的黑猪肉和铜火炉,铜丝制作的细网,这是坊间用于做炙猪肉的工具。
女帝绝对是个出得早朝,下得厨房的奇女子,她打算展示自己内在的娴雅之美,当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已经提前让人把猪肉片好,腌制得很入味了。
只是那铜网被童子提来,她依旧嫌弃不干净,命童子提了一壶热水过来,仔细又冲洗了一遍。
信王武承敏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将带着水珠的铜网立刻搁在炭火通红的炉子上,只见白烟滋滋飘起,他刚说了一声且慢,女帝就用刷子将猪油涂上丝网,水珠和猪油相接,只听噼啪声不断,女帝吓得猝然后退,几个童子生怕她伤到哪里,也拖着她退出去三五步。
她就看武承敏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抬起一只手,手背上是几个油点出来的鲜红燎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