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当真想不到,她着意展现自己能耐做顿炙猪肉,却将信王的手烫破皮了,她脸色先红了红,又因羞恼气愤由红转青,谁知信王却极娴熟地翻烤肉片,油脂被火烤热,一股股香气在他手掌下飘逸散开,女帝只觉得口齿生津,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见他低垂双眸,黑长的睫毛盖住眸光,这才把一口口水咽下去。
信王有一双不似武将的手,手掌色泽雪白,手指修长美好,翻动猪肉的动作如有韵律,就像在弹奏高雅的琴乐一般。
他用象牙镶银长箸夹起一块焦香猪肉,微微晃了晃,才把肉送到女帝唇边。
女帝没想到他会主动伺候自己用餐,居然生出一点受宠若惊来,这般情绪实在奇怪,她可是女帝大人,怎会被区区的一块猪肉折服?
肉质外脆里嫩,可口至极,她忍不住发出灵魂深处的赞美:“好吃!”
信王抬起眼看了看她,淡淡一笑:“好吃就好。”
这一段晚饭信王转客为主,悉心炙烤的猪肉几能立刻开店营业,女帝吃的唇角滴油,真是酣畅淋漓。
她也算有点良心,吃的剩下几片肉了,不忘提醒信王:“你吃啊,你自己也吃啊。”
信王平静地笑了笑,说了一声好,这才优雅从容地把剩余的肉片吃了,接着又给二人分别倒茶,是解腻的山楂玫瑰花茶,女帝喝了,却见信王只是转着手中瓷杯,似是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吃饱了之后,人的脾气总会好几分,女帝慈爱温和地说,只觉得肚子里满满都是美味,真是人间一大享受。
信王修长的指节扣了扣石桌面,终于微笑着说:“放我走吧。”
女帝脸色顿时一变,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信王,缓缓问:“你都想起来了?”
信王抬眼看着她,静静说:“虽然没有想起来,但是看你这样的举止行动,我也能猜到一二分。”
女帝的心陡然一沉,只是勾起唇角说:“你猜到什么了?”
信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终于说:“我猜到你的身份想必十分尊贵,总是高高在上,习惯了颐指气使地用人。而我并不是你口中那个相伴的伴侣,因为我并不习惯这种相处的方式。”
女帝望着他清冷如画的眉目,心中虽然失望,却只是摇头:“胡说,我说了咱们是一对,那就是一对。”
“强扭的瓜不甜的。”信王突然苦笑着说,又给女帝手中的杯子斟茶,看着她美艳的脸,徐徐说:“既然不是同路人,何必非要挤这一条独木桥?”
女帝打断他:“你怎么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又没扭过!”
信王一愣,眼前景色陡然浮云变幻、幽冥缥缈不定,他捏拿不准这种古怪的感觉,仿佛眼前掠过了无数景象,可惜都如流水逝去,他心中满是抓不住的幻灭苍凉,脱口而出:“你怎知道我没有强扭过呢?”
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像是在说拗口的绕口令般可笑,都有几分尴尬地别过脸去,这一日终究是不欢而散。
——
所以,得知信王居然逃离了飞泉山庄,女帝也不觉得吃惊。
他就像是一匹美丽而凶悍的野兽,虽然失去了一些齿爪,可谁也不能小觑他的凶猛力量。
本就是杀伐征战,沙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若真成了一只可怜楚楚的小白兔,才违背了他的本性呢。
不过,女帝是绝不会让他逃脱的,因为他是属于自己的。
——
女帝调派了无数兵马将那清凉山团团围住,几乎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一般,信王刚一逃走,消息就快马传到宫中,女帝相信她的命令快过信王逃离的脚步。
她虽然有八成的把握,仍旧有几分担心信王真的已经远走高飞,她望着长空中飞掠而过的大鸟,心中隐约生出忧虑,更命京畿附近的要道沿途戒严,只准入京不准离京,一时间闹的京畿人心惶惶,可她也都顾不上了。
搜山的队伍上下两重,宛如织网般细细筛来,只是筛了两次,找到了信王可能生过的火堆,可能用过废弃的衣物,却找不到他的踪迹。
女帝上朝都上的心不在焉,冕冠玉珠盖住她冰雪娇艳的脸,她望着御座丹陛下黑压压的群臣,只恨信王不识趣,他若能温驯一些该多好啊。
其实女帝登基后,有无数俊美男子献媚,那些脂浓粉腻的脸上都带着讨好的笑容,哪怕再俊美,缺了那分风骨,又有什么意趣?
女帝心情日渐暴躁,终于再次罢朝,将政务都委给丞相处理,再次去了清凉山。
她还记得上一回上山的心情,跃跃欲试,心情畅快,因为她知道,那山庄里有一个人在。她可以哄骗自己,那人在等她。
可现在,女帝默然望着云气舒卷,心头微微绞痛,她不会永远见不着他了吧?
——
飞泉山庄依然如故,那山庄中最著名的景色,自然是飞瀑亭,只见山中的活水引了过来,如碎玉流琼般飞流直下,击在那亭子如大伞的盖上,亭子四面流水如泻玉,夏日是极好的避暑之日,走近雨沫飞溅,扑面生凉。
只可惜,不论是亭子里外都渺无人烟,几个负责守着信王的小黄门都吓得面色入土,跪地不敢起身,生怕女帝震怒后下令将他们全部处死。
女帝却没有心思去管他们,只是怔怔出神。
或许自己真该放弃了,就让他跑了吧。
反正兵权已释,他如今是孤家寡人,又没了记忆,不论走去哪里,对于四海百姓来说,都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她如今贵为女帝,多少俊美男宠不能到手,何必执迷于一个信王呢。
——
女帝到的已经晚了,夜里山路崎岖,虽山道上满是官兵,但她仍旧不急着回宫,索性要在飞泉山庄住上一宿。
山庄中的厨子忙精心准备了一桌美酒佳肴,女帝吃了几口,只觉索然无味,见周遭簇拥的都是宫女内官,便烦躁地叫他们悉数退了出去。
刹那间,人群如潮水退的干干净净,她望着澄澈静夜里的一轮明月,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
她突然听到了极清浅的呼吸声,顿时周身寒毛直竖,女帝猝然转头望去,这是她安排给信王居住的房间,分为厢房和小小的耳房,因伊人已行迹缥缈,他住的屋子并没有掌灯,而此时,有一盏灯幽幽地在那房间里亮起,宛如鬼火一般。
女帝直身而起,提起沉重的裙琚朝厢房走去,只见一盏灯笼在修长白皙的手中提着,那是一盏平平无奇的纸灯笼,上头描了美人海棠春睡图,在这飞泉山庄里随处可见,但提在那人的手中,就显出缥缈难言的美。
灯火照亮了他宽长及地的雪白衣琚,更显出他似玉般的无暇容貌,他一手提灯,一手负在身后,缓步走了出来。
女帝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气恼愤怒的怨恨,他却只是从容微笑:“我真有点儿饿了。”
女帝高扬起手掌,他只是侧目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甚至有几分委屈,似乎在说,我都自投罗网了,你难道还要怪我吗?
她终于放下手,夹起一大块鹿肉给他,他并不伸手来接,反倒以唇齿相迎,就着她的手张口吃了,点头说:“鲜嫩入味,手艺不错。”
有风吹来,直吹得他周身白衣如烟云散开,更显得他像是九霄之上的仙人一般缥缈。
女帝恨恨地抓住他提着灯笼的手腕不放,他像是更委屈了。
“还饿。”
女帝看着他的脸,一个俊美如仙的男人满脸委屈,她甚至有几分把持不住,想抱着他的脖子安慰他几句,她只恨自己心软,又叹了气,给他夹了一筷子剔骨银鱼。
他再次就着她的手吃了,面上很是满足。
——
“还饿吗?”女帝将桌上的菜肴一一夹给他吃,也不知道他逃走的这几天到底有没有食物,他真像是饿死鬼般风卷残云,不过饥饿难耐的信王依旧仪态优雅,举止有度,见他的速度慢下来,女帝才又问道。
他点头说:“不饿,有点渴了。”
女帝简直失笑,不过桌上有茶,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他依旧是就着她的手喝了。
他终于吃饱喝足,冲她微笑:“多谢款待。”
女帝陡然察觉出几分古怪,看着他的目光惊疑不定,他的动作却比她想的快太多了。
她完全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黑发和白衣飞扬飘拂,接着他已经绕到她的身后,只听锵然一声,她的脖子上微微生凉,那柄剑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了。
她整个人都被信王半拥在怀里,灯火已经甩在地上,倾斜的纸灯笼瞬间被倒斜的烛火点燃,鲜红的火苗熊熊燃起,那精心描绘的美人图陷入烈焰中转瞬化为飞灰。
他修长而瘦削的身体贴着她,俯身在她的耳畔轻声说:“现在,可以请你的人让一条路,放我离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