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速尔大汗看来爽朗憨直的脸上却显出极阴冷狡猾的神情,和他一惯表现出的毫无心机判若两人。
“我只是替你可惜,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这样的人才,中原女帝却不懂得珍惜,不如入我麾下,我这儿有美酒、有黄金、有美人,还有一帮子真心真意把你当朋友的人!”
信王微笑:“多谢。”
亦速尔大笑:“这是同意了?”
信王微挑一侧眉毛,说:“多谢汗王的好意,我心领了。”
亦速尔仿佛有几分失望,只是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掉头看着一地的狼藉,问:“信王刚从深宫出来,就杀了我这样多的大将,当真是气势如虹,可却把你的气都撒在我们寒州部落身上了?”
信王默然仰头,看天边一痕幽蓝月色:“杀死敏苏特部落的族长,其实对你更有利吧?若非如此,汗王你已经到了附近,完全可以及时救他一命。”
亦速尔浓眉高抬:“哦?”
信王亦伸直修长手臂,在他的腿上虚抚了一抚,手中已经出现两个长满小刺的球。
这是当地一种特色植物的果子,一到秋天就结满漫山遍野,果子上长了倒刺,很容易挂在人的衣服上。
信王的言外之意,亦速尔虽说本人在两百里外,但快马加鞭,一日就到了这里。到了之后,并没有进入扎帐的军营,反而很有可能在附近居高临下,来回走动观察这一片的情况。
否则,他若是骑在马上,是不会粘上这东西的。
亦速尔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的眼睛。不错,敏苏特部的阿尔特鲁脾气暴躁,为人刻薄,又喜欢劫掠屠城,我亦速尔既想带领寒州十一盟入主中原,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留。”
其实寒州十一盟是游猎生存,从小到大,族中男子各个都是猎手,骑手,习惯于游走打击,而不习惯驻扎在一处。
这样的作战方式,也决定了他们攻下一城一池后,并不会真正如中原人那样占据城池,担负起地方行政长官的工作。
反而只是把城中的建筑付之一炬,将所有的金银珠宝和女人们抢掠走,就算是立了战功。
信王早就猜到亦速尔大汗和过去的汗王不同,此人年轻时虚心求学,装成普通的外族客商进入长安,拜中原人为师,学习本地的各种文化知识,官僚制度。
现在他做了大汗,对于寒州是幸事,对于中原却并不是利好消息。
——
两人自然不能在满地狼藉的地方叙旧,亦速尔大汗骑上马,伸手示意信王上马,他可以捎他一程,信王只是淡淡一笑,吹了一声口哨,不远处跑来一匹高头骏马。
原来他常用的马匹,居然颇通人性,跟了信王一路。
到了亦速尔大汗的驻地,果然军纪严明,不过仍有数名中原女子上前服侍,给他们倒茶倒酒,这几个女子虽然换上了寒州部落的女子服饰,但肤色白净,与寒州女子橄榄色的皮肤截然不同。
寒州人喝茶,喜欢在茶叶中加入牛奶、奶酪和盐巴,饮用方式和中原截然不同,信王等茶水沏满,就将手指盖在茶杯上,意思不必再画蛇添足了。
亦速尔笑着说:“当年我就是喝不惯你们那茶的淡味。”
信王只是眯起狭长凤目,说:“人各有志,不过是习惯不同罢了。”
“不错,当日整个茶楼的所有人都在笑话我,居然找老板要盐巴和奶酪,说我是个乡巴佬,当初你也是这样说的。”
亦速尔对信王解围之事念念不忘。
信王仍旧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茶后,目光迅速一转,问:“九郎呢,许久未见,我也极想念他。”
亦速尔摇头说:“中原的人,体质还是太柔弱了。九郎不过跟着我奔波了一些,就病倒了。这几日早早喝了药睡下,你想看看他?来,我陪你一起去?”
信王轻轻吹了吹茶梗,终于还是没有喝第二口:“没关系,他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病。今后碰面的日子长着呢。”
亦速尔见信王不再追问李九郎的消息,击掌命女子们出来跳舞。
“我寒州部落的女子,虽然不如中原女子娇嫩水灵,但是——”
信王点头说:“但是别有一番爽直活泼的美态。”
“正是,我说过,有机会要让你见识咱们寒州女子的美!”
一顺十二个长发辫的少女出来,辫梢上都戴着绿松石、珊瑚等装饰物,她们穿着紧身短上衣,裙摆颇大的金红色长裙,一旁的勇士奏起马头琴,击鼓为奏,她们极速在火光中旋转,宛如一朵朵盛放在草原中的萨日朗花。
火光中,信王虽略有些疲倦,仍旧撑着精神观赏。
他生的冰雪之姿,清雅若神仙,一只秀美的手托着他白玉般小巧的下巴,指甲在火光中泛着晶莹粉红的光泽,周身上下无处不美,比汗王的几位夫人都要精致。汗王也略呆了呆,心头不知想些什么。
一舞结束,信王拊掌称赞。
“你看中了谁,让她好好陪你!”
信王低头笑了笑,说:“不急在一时。”
亦速尔让女子们全下去了。
“不错,其实,我正想和你好好商量此事。我寒州确实长居苦寒之地,我们近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猜到了。”
信王寒星般明澈的目光看着他,说:“自然,你们是想入关。”
“不错,我们也想和中原人一样,住在遮风避雨的房子里,而不是四处流走的帐篷。我们也可以豢养牛羊,尝试着种植农作物,我的臣民也该过上平静的生活。”
信王修长的手随意沾了一点茶水,在矮桌上画出一道天堑河道,说:“过去咱们隔河而治,现在你的愿望是渡河,对吗?”
亦速尔目光也陡然亮了,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
头狼的眼睛就是这样亮,泛着嗜血的光。
“不错,只要你们让出春州四郡,我愿和你信王击掌为誓,今后寒州和中原结为永世之好,互通贸易,永不来犯!”
信王沉默地微笑,终于抬头,望着他温和地说:“我只是一个废王,并非中原皇帝。这件事,我无法和你结盟。”
亦速尔说:“我可不信你们那个女帝,一个娘们儿能成什么大事?只要你说一个好字,一切都不在话下。”
其实亦速尔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
只要信王愿意,亦速尔手头又有李九郎,他们两方结盟,信王可以拥立李九郎为帝,这次牢牢把权力握在手中,成为幕后真正的无冕之王,摄政王。
甚至若信王愿意,自立为王,亦速尔也会支持他。
信王随口说:“春州是裴家祖业,你能说服裴华明想必狠下了一番功夫,可叹右相为官多年,却着了你的道儿。”
亦速尔一听信王提及此事,顿时眉飞色舞,这是他当上汗王后,做下的一等一的得意事儿,正找不着人炫耀。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久,突然会过意来:“不对,信王,你在套我的话。”
说着,半是真埋怨,半是开玩笑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掌。
“算了,裴华明的老底,你知道也就知道了吧,有什么关系。”
信王清雅若冰雪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知道了也就知道了,有什么关系。”
——
数千枚火箭齐发,宛如一道道流星直飞而来,天似穹庐,蓝紫色的夜空中,只有那一道道鲜红流矢飞过,女帝已经醒了过来,她急匆匆披衣前去查看,不顾侍从们撕心裂肺的拦阻。
“陛下,前方危险!前方危险啊!”
女帝李蕙伸手拔出长剑,将周遭阻拦自己的人挥退:“到底怎么了?”
“回禀陛下,是寒州十一盟的人奇袭,这样的奇袭,他们从来没有过的!”
又一个士兵满头大汗来报:“咱们的粮仓全部着火了!陛下!那些寒州的人装成咱们的士兵,骑马走路,偷了咱们的令牌长驱直入,到了晚上才突然发难的!”
李蕙的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
千里奇袭,以少胜多,声东击西,兵法诡谲,这根本不是亦速尔的做法。
亦速尔毕竟是草原上的粗人,哪怕再熟读兵书,从他过往用兵来看,真正打仗还是骑兵的那一套法子。
这种做法……
浑身上下陡然一阵冰凉,就像是秋霜从脚跟深入,扎根血脉四处游走,她整个人都被冻透了。
是信王!
——
她倾心吐胆对信王说了那么多。
她做的幻梦。
她对他的依恋。
她发誓她不会再伤害信王!
她甚至舍不得用锁链锁住他,将他关在内宫里,明明应该用锁链套住他的脖子,锁住他的四肢,可是她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舍不得,她不愿看到信王哀伤颓废的模样。
现在信王回报她的是什么?
她心痛宛如刀绞,一时说不出话来,前方匆匆掠过的身影是那样熟悉,她不假思索提剑追了上去。
火光点燃了女帝的长发,女帝身上素白的长裙,她的凤履已经跑脱,赤足于地面奔跑,泥泞染脏了她雪白娇嫩的足趾,细碎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脚底,鲜血终于渗了出来,印出细细的脚印。
长剑在手,她抵了上去。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
素白的长裙猎猎飞舞,被火光镀上了一层红。
那是武家和李家在这场斗争中死去的家人们流出的鲜血。
蜿蜒四溢,成为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的声音颤抖,凄凉地说:“我是这样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