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最见不得周岩辉这副软塌塌的烂好人模样,从鼻子里哼了声,一甩长发,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往外走。
周岩辉赶紧小碎步追上,嬉皮笑脸:“大王最近这么忙还专门来一趟,辛苦了!”
“不用谢,不是冲你。”
“知道知道!”
周岩辉殷勤地帮她推医院的旋转玻璃门。
程安站牢了,说:“我告你,别以为请了护工就可以甩手啥都不管。你妈拢共才住几天院?再大的事都先往后挪挪,陪着!甭和你姐你哥攀绊,人家离得远,平时出大钱了,你跑个腿出点力是应该的。”
语气快且呛,训儿子一样。
周岩辉不和她犟,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程安又说起护工:“我还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老的小的,一个比一个脸小耳软。那女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是省油的灯。你们以为你们在做慈可怜她,人家心里指不定觉得你们都是傻笔。勤敲打点点,不然受罪的都是老太太!”
一激动,音量又拔高了一大截,惹得录过的人纷纷回头看他们。
周岩辉脸皮一阵发僵,嘴角的笑几乎挂不住了,语气不由地有些不耐烦:“行了,知道了,你少操点心吧!”
“我也是白操心!”
程安听出来了,一阵风地走了。
周岩辉这才松了口气,却没走开。
很快,程安那辆红色的大G气急败坏地从停车场开了出来,急急一拐弯,一溜烟地不见了。
这性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周岩辉无奈地摇头。
林坡镇,程乐把齐天朗打发到滑雪场继续练习,自己和程平拿着包裹单上的地址四处打听。
小镇虽开发了好几年,规模却不大,远比不上那些知名景区,生活节奏非常缓慢,大街上连红绿灯都没有,所有的车都慢吞吞的,和上海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截然不同。
镇上的街道都是重新规划过的,横平竖直,非常齐整,触目皆是一排排颇有特色的仿古建筑,除了民宿,还有有特产店餐馆等等。
姐妹俩边逛边打听,专门找上点年纪的本地人打听,打听了半天才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二河子街十多年前就改名了,改成了红日大道,名字还挺有诗意。
程乐打开手机导航搜红日大道68号,结果发现就在不远处,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和程平相视一笑,都非常兴奋。
俩人顺着导航走了四五百米,发现是家大型超市。
老板三十来岁,精瘦,脖子上挂了根拇指粗的金项链,忙得风风火火,只说超市是他从他爸手上接过来的,前身是什么不知道,也没关心过,再多问就一脸不耐烦,语气和表情都很不友好,她们只好怏怏地走了出去。
已经中午了,姐妹俩找了个馆子吃饭。那家的韩式烤肉味道相当好,点的辣炒年糕和大酱汤也很地道,姐妹俩热乎乎地吃了顿美餐,沮丧的心情慢慢缓了过来。
饭后程乐按住程平的手,自己去买单。
“大姐有钱。”程平笑。
“知道你不缺,但这一顿我请。”
程乐非常坚决,拿起手机去了收银台。
就在刚才那一瞬,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只要她和大姐出门,不管是她读书的时候还是已经工作赚了,大姐总是那个买单的,从没让她花过一分钱,而她一直安之若素,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直到昨天晚上。
昨晚她意外看到了大姐的脆弱和苦涩,原来她和父母一样,并非钢铁铸就、坚不可摧的,他们只是习惯性地用身体把风雨挡在外面,习惯性地把她当小孩儿待而已。
付完钱,姐妹俩顺着街道溜达着往回走。
昨晚的雪没下大,但整个世界都覆了白白的一层,此刻太阳又出来了,映着一排排积雪的屋顶,红光万丈,煞是好看。
她们已经记不得上次俩人肩并肩、无所事事地走在大街上是什么时候了。
大家都忙。程平忙工作忙小家忙着和孩子斗智斗勇,程乐忙着写剧本、谈恋爱,也忙着努力在上海扎根。
好些年了,她们也就春节走娘家时能打个照面,有时连春节都见不上,但当时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对。
程乐感触万千,突然提到了以前的事:“大姐,你还记得当年你考上大学那会儿吗?那会儿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咱们家族你是第一个考上的,咱爸高兴坏了,喝了很多酒,我第一次看到他喝醉的样子。
那段时间家里人来人往,前所未有地热闹,都是来道贺的。我那时候还小,不咋懂事,可也觉得脸上特别有光,走路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
后来你大学毕业了,在大连找到了工作,每次回家都给我带新奇的零食、玩具、洋气的小皮鞋小裙子,还给我讲外面的世界的精彩,鼓励我好好学习,冲出小城。
我一直没告诉过你,那段时间你对我影响甚远,简直就是我的人生导师和偶像。我甚至会不自觉模仿你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因为那是大城市的人才有的模样。”
“是吗?”程平听得微笑起来,说:“你后来可比大姐出息多了。”
说的是她考名校的事。
“那又怎么样?现在也不过如此。”
程乐突然丧起来。
当年她也曾胸怀大志,觉得自己将来可以拿诺贝尔文学奖,现在却要忙着迎合读者揣度市场,希望再卖出个爆款肥皂剧。
程平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微蹙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说:“最近写得不顺吗?”
“就那样呗,高高低低的,老提不起劲儿来。”
程乐含含糊糊地诉苦,说到后面一脸惘然:“大姐,你有没有发现,自咱爸走后整个世界都不一样。连他背着咱妈有小三,我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相信,实在没意思透了。”
“爸的事还没弄清楚,你别胡思乱想。”
程平极力安慰她,语气却透着显而易见的虚弱。
事情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了。
程乐并没有被安慰道,突然问了个非常有深度的问题:“大姐,既然人最后都会死,要怎么活才够本才不枉此生啊?”
程平没回答。
她答不上来。她甚至很多年都没再想过这些抽象深奥的哲学问题,她的生活和脑子里充斥的都是繁琐的俗事:孩子的学习、职称的评选、老公的态度、公婆的脸色…。
她早变成了一个被市井烟火熏得两鬓苍苍十指黑的俗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自顾不暇,哪还有资格再做程乐的人生导师和指路明灯了?
好在刚好走回了她们住的民宿,她那点不合时宜的沉默被程乐自动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