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殡,流程更加隆重繁琐,孝子孝孙白花花跪了大半条街上,仪式一个接一个,对着逝者痛哭告别。
围观的村民指指点点,毫不避讳地议论哪个是程家的什么亲戚,哪个哭得最伤心,又议论他家远近闻名的三个女儿,不仅一个赛一个漂亮,还一个比一个能干。
有知情者津津有味地给旁边的人介绍:大女儿命好,大学读得早,工作也体面,找的婆家更是称心如意,听说是大连数得着的人家,快四十了看着跟二十七八似地;二女儿最美也最泼辣,有本事有门路,在辽源市开了好几家服装店;小女儿更不得了,程母三十好几才怀上的,当初本不打算要的,幸好生下来了,脑瓜子那叫一个聪明…...。
程乐跪在又冷又硬的路面上上,后悔没听堂嫂的话穿个护膝,膝盖阵阵刺痛,摇摇欲坠,偏偏还有好几个哭灵的没上场,还有吹响器的,悲悲戚戚,没完没了。
哭灵的连哭带诉,凄楚动人,比自己死了亲爹还伤心,只为赚一两百块钱。让程乐觉得无比荒唐,甚至一度出现了幻觉,这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新中国吗?
程安紧挨着她跪着,把她的不屑和烦躁看得清清楚楚,时不时侧头警告她,眼睛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意思是你敢让老程家丢人试试?
程乐只有咬牙忍住,倒不是怕她,怕程父泉下不安。
折腾到最后,程父终于入土为安了,亲戚朋友们悲伤又疲惫,个个像虚脱了一样。程家三姐妹也不得安生,站在大门口恭恭敬敬地送客,好在客人很快散尽,最后只剩几个本家的婶子和嫂子,帮忙打扫卫生,收拾满地狼藉的院子。
程安非常热情,招呼她们歇一会儿再干。
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些新鲜又昂贵的水果,西瓜、榴莲、龙眼、提子、火龙果…,把炕桌上摆得满满的。
五六个老娘们簇拥坐在一起,边吃边拉呱,从吐槽婆婆老爷们到炫耀自家孩子又讲到村东头的寡妇偷汉子,热闹呱噪。
程乐躺在炕尾听她们聊得热火朝天,心里好不悲哀。
这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父亲死亡溅起的那点涟漪这么快就消失了,太阳照常升起落下,她们该说说该笑笑,这个世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只有她自己的心,永远缺了一大块儿。
正难受着,不知道谁突然注意到她,扯着大嗓门招呼她:“老妹,别歪着了,三爷走了你们还得好好活呀,赶紧的,起来吃点东西!”
程乐心里反感,假装没听见,闭上眼装睡。
程平赶紧打圆场,说:“别管她了,让她睡一会儿,这几天把她熬坏了。“
“睡也不能现在睡啊,晚上该失眠了。”
程安不同意,过去把程乐捣鼓起来,姐妹俩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眼神激烈交战了好几个回,最后还是程乐输了,硬被程安推搡到人堆儿里社交去了。
“老妹,吃个提子,可甜了。”
人还没坐稳,就有人热情地往她嘴里塞东西。
程乐看看她的手,皴裂黝黑不说,指甲还留得老长,不知道洗没洗,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恶心,想吐出来又不敢,在程安威逼的目光下硬咽了下去。
众人的话题全聚焦在她身上,七嘴八舌地问她在上海做什么工作,一个月能开多少钱。
程乐非常勉强地开口,说自己是写小说和剧本的。
话音未落,本家的一个婶子就拍着大腿惊呼起来,说:“你可是辽源市的高考状元,咋写小说去了?”
“不是状元,只是当年辽源一高的第二名。”
程乐尴尬又虚弱地抗议。
“那不都一样!你上的可是复旦大学,方圆十里,不百里,也出不来这么一个!”
堂姐一脸自豪地说。
“就是说嘛!”本家婶子快人快语地接话:“你说说你,上个这么好的大学咋不找份正经工作呀?”
啥?
程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没毕业就卖了一本三百万版权的小说,改编成上星卫视的电视剧,在行内一炮而红,怎么变成没正经工作的了?
“程乐那是作家,编剧,也不少赚钱。”
有人替她分辩。
婶子却不以为然:“编剧能赚几个钱?哪有国家的铁饭碗好?旱涝保收。程乐,你听婶子的,也去考个公务员,当个一官半职的,弟弟妹妹也能跟着沾点光,要不白瞎了你这名牌大学!”
程乐忍无可忍,凉凉一笑,说:“婶还是先操心一下你家黑蛋哥吧,他现在还在滑雪场给人打工吗?有没有找下对象?城里的房子和车你们给他备齐了没?你和四叔一年纯收入多少,有没有买医疗保险?现在小姑娘都精着呢,没医保劳保她们可不愿意嫁。”
虽还是慢悠悠的语气,却一句接一句,挤兑得那位婶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房间的空气瞬间尴尬起来。
“天马上就黑了,咱们还是趁亮把碗碟洗出来吧。”
有人看话头不对,赶紧打哈哈,其他人都跟着去院里干活去了,程平也出去了。
炕上只剩下姐妹俩,程安气得直抽抽:“程乐,你会聊天吗?怎么专往别人心窝里戳?!”
“不是她先惹我的吗?”
程乐满不在乎地说,一边说一边剥龙眼吃。
“人家是好意提醒你。”
“那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吧?一个辽源市都没出过的农村妇女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谁给她的勇气?!”
程乐轻慢地说,说完不解恨,又嗤地冷笑一声。
程安勃然大怒,怕外面的人听到,压着声音恨恨道:“是,她是没你有学问,但人家有情有义!咱爸遗体运回来她第一个冲到前面,当时咱妈哭得瘫在地上,我们做女儿的近不了身,是她领着大家帮咱爸换的寿衣;她家过年杀的猪还没长成,二话不说就宰了供咱家办白事用;咱爸没儿子,咱家常年不在村里,办丧事的各个关节都是黑蛋哥帮忙打通的…,是,她是没啥见识,可你也不能当这么多人撅她的面子啊?”
“帮忙了就给她钱呗,一码归一码,不要混为一谈。”
程乐轻描淡写。
程安更生气了,说:“我算是看透,你这书读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在大城市待得一点人味都没了,就连咱爸的葬礼你都能迟到,真不知道世上还什么事能比死了亲爹还要紧…。”
正说得义愤填膺滔滔不绝,院子里有人扬声叫她,找她结香烛纸钱店的帐。
程安立刻转换语调,冲着窗外爽快地应了声,扭身出去了。
程乐气得把手里的龙眼狠狠扔了一炕,为什么晚回来一天?还不是因为她妈非要她带男朋友回去。
她刚分手,去哪儿找男朋友?幸好急得团团转时齐天朗上门送外卖,她看他个子高高大大,模样也还过得去,使出浑身解数,巧言令色,外加重金酬谢才把他哄了回来。
她一向清高,其中的心酸艰辛一言难尽,偏偏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嫌她亲情淡薄?她怎么能和她比?生她时程父的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她在城里出生,城里长大,春节才跟着大人回来走趟亲戚,人都认不全,能有多少亲情?
再说了,亲情就那么了不起?为了所谓的亲情原则底线都可以不要了?这不纯纯的亲情绑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