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一艘高大的越洋轮船靠在栈桥边，穿着各异的旅人拎着行李箱，排着队，向船上走去。栈桥上，到处都是送行的人。
“好了，冇哭了，山水有相逢，你点知我哋将来唔会去美国看你嘅？”陈碧珠已经听查尔斯哭了至少十分钟了，开始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哄他。
查尔斯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惊喜道：“真嘅？”随后又对晏时来眨了眨眼：“亨利，到时候，你一定要和密斯陈一起来睇我。”
晏时来无奈地点了点头，认识了查尔斯这么久，他怎么从不知道查尔斯是个爱哭包。
轮船拉响了汽笛，这是在催促尚未登船的旅人。
查尔斯一拍脑袋，连忙取出了一本书：“李姑娘，我记得你说你有许多朋友想学织蕾丝，所以之前我托我母亲寄过来一本教科书，里面夹了各种蕾丝片。请你收下，就作为我们友情的纪念吧。”
李水娘栖身的观音庵有许多自梳女以刺绣为生，但近些年洋货横行，粤绣远没有蕾丝卖得好。李水娘只是问过查尔斯一次，没想到他真的记在了心上，不仅送来许多蕾丝织物，现在还送了一本这么珍贵的书。李水娘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怎么都伸不出手去接。
陈碧珠拿起李水娘的手，硬是让她接了过来，随后笑道：“查尔斯，她们都有礼物送你。”
李水娘从佩囊取出一张绣片，展开来时，不只查尔斯，连晏时来都张大了嘴。这是一副南州风景，丝理精细，明艳照人，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李水娘道：“我哋一班姊妹听闻你系中国通，便为你绣咗呢副《南州锦绣》。”
查尔斯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过这副刺绣：“啊，这是凤凰花。亨利，你快看，这是榕江。”又对李水娘道：“李姑娘，你真的要把这个送给吗？”
李水娘点了点头，查尔斯喜道：“李姑娘，你对我太好了，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轮船再次拉响汽笛，查尔斯提起随身的行李，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陈碧珠向前一步：“查尔斯，冇忘记我哋托你嘅事！”
查尔斯拍一拍胸前的口袋：“密斯陈，你放心，我以我的生命向你起誓，等我回美国，就去最大的报馆，将这些日本人的罪行公之于众！”
轮船缓缓驶离了港口，查尔斯站在船舷上，拼命挥舞着手里的手帕，不断喊着告别的话。直到再也听不到彼此的声音，轮船也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海上，三人才缓缓向回走。
“我哋该去商会了。”晏时来轻声道。
陈碧珠点点头：“系，不过我要搵一个人先。”
南州商会的最后一进正堂坐着的，依旧是船上那些老面孔，唐副会长、向华卿、黄桂庵、郑树森、宋清、吕子梅六人早已落座，大小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珍珠号”靠岸当晚，金专员与前来接船的钱市长匆匆吃了餐饭，便连夜乘火车回了省城，将选举下一任会长的事全权托付给了唐副会长。
何叔死了，南州这潭浑水，金专员可是一滴也不想再沾。
唐副会长临危受命，紧急召开了这场选举会，陈碧珠、晏时来、谢宝树三人却迟迟未到。唐副会长端起高几上的茶碗，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其实心里比谁都慌。
“唐会长，”宋清忍不住开口了，他是南州银行的行长，每天有几万件事需要处理，可没有时间在这儿跟他们闲耗，“他们三位宜家都未到场，可能已经自愿放弃了，不如就从我哋之间选一位会长得喇。”
唐副会长勉强笑笑，道：“唔该各位再等多一阵，相信好快就会到了。人来，再给各位代表上茶。”
黄桂庵拈着佛珠，缓缓抬起了眼皮：“宋行长此言有理，他们一直不来，难道我哋要一直等下去。何况宜家陈炳发来历不明，陈碧珠可能根本唔系陈家正统——”
“边个话我阿珠唔系正统！”一个苍老却稳健的声音在中庭响起，陈碧珠扶着谢正光走了进来，身侧还跟着晏时来。
众人纷纷站起身，迎接这位南州商界最有威望的耆老，同时也是南州商会的创始人。
谢正光年近八十，却依旧精神矍铄，昨晚谢宝树一到家，便将船上种种一五一十说给了祖父。谢正光大怒，派人送信给陈碧珠，说今天要和她一起来商会，一定要给她找回这个场子。
谢正光一进来，便大马金刀，坐到了正堂正中的太师椅上，拄着龙头拐杖，将在场的人全都打量了一遍。众人等他安坐，这才分别坐下。
唐副会长清一清嗓子，道：“在下受金专员同钱市长之托，邀请各位前来，共同选出下一任嘅总商会长。各位系南州商界嘅柱石，如有属意嘅人选，不如讲出来，大家共同参详。”
向华卿整个人颓丧了不少，眼上的眼罩倒是换了个新的：“我宜家不过系废人一个，你哋推举边个，我跟住投票就是。”说完闭上仅剩的那只眼，再不言语。
郑树森道：“我仍然坚持上次投票嘅意见，推举陈大小姐做总商会长。”
黄桂庵停下手中正在捻动的佛珠，冷笑道：“小姐倒是位小姐，等陈家开咗祠堂之后，就未必姓陈了，到时陈家嘅产业也未必能留埋她手，又有乜资格做我哋南州商会嘅会长嘅。”
谢正光不认识黄桂庵，见他手拿佛珠，道：“呢位和尚，”晏时来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郑树森也呛得直咳嗽。
陈碧珠低声道：“谢爷爷，呢位系保济堂嘅黄桂庵黄老板。”
谢正光点点头，仍旧道：“呢位和尚，我哋选举会长，选嘅系会长嘅才能，并非会长嘅产业。”
黄桂庵冷笑道：“如果唔系谢老当年坚持呢种原则，只怕就唔会让一个强盗把持商会数十年之久了。”
谢正光大怒，拐杖一敲，指着黄桂庵道：“你敢放肆！”
唐副会长连忙站起身，劝解道：“两位都消消气，我哋今日来系做嘢嘅，何必口角相争，平生嗔怨嘅。”
宋清突然开口道：“我都有一个人选。”众人一齐看向他，只见宋清站起身，道：“我推荐嘅人就系不才在下。”
宋清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很奇怪，徐徐道：“宜家陈老板有身世疑云，晏老板又杀咗日本人，都唔系会长嘅合适人选。但宋某不同，论身世，我父母清白；论资历，我从商四十载；论成就，南州银行就系我最大嘅功绩。于情于理，我都系总商会长嘅不二人选。”
谁也没料到，半路会杀出宋清这个程咬金出来自荐，一时愣住了。
黄桂庵是只要陈碧珠不当这个会长，谁当都可以，立刻道：“好，宋行长，我投你一票！”
陈碧珠看着在座的九个人，脑中火花四溅，各种概率和数字飞速旋转。忽然，她灵光一现，道：“我也有举荐，就是吕生。他也算会长嘅不二人选！”
谢正光眉头一皱：“阿珠，冇乱讲。”在他看来，有自己和郑树森这两票，只要争取到向华卿这根墙头草，陈碧珠胜选的机率还是很大的。
可陈碧珠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晏时来，都有各自难以解决的麻烦，就算勉强当选，后面的事情也很难开展，不如推举一个两不相干的外来者，反而更方便。
吕子梅诧异地看了陈碧珠一眼，陈碧珠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吕子梅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朗声道：“各位，我吕子梅亦是南州人氏，幼时随父母南下，屋企在南洋都算有名嘅行商世家。最紧要嘅系，我同各方都冇乜利益牵连，如果当选嘅话，打理商会起嘅各项事务相信都会好方便。”
郑树森看向陈碧珠，陈碧珠点了点头，郑树森立刻举起手：“我都支持吕生当选。”
陈碧珠双手合十，恳切地看着谢正光，拜了两拜，谢正光只好不情不愿地举起了手，随后又向吕子梅道：“后生仔，冇误会，我都系为咗阿珠嗟。”
吕子梅微微一笑：“我明嘅，多承前辈嘅盛情。”
令人意外的是黄桂庵，他其实对宋清这种投机主义者并无好感，刚刚不过是赌气，如今看吕子梅加入战局，居然也举起了手：“我都投改投吕生一票。”
这样一来，情况就很明朗了，向华卿见宋清竟然老马失蹄，输给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吕子梅，心里也暗爽：“我也投吕生一票。”
唐副会长喜道：“好了，好了，结果出来了，吕子梅先生就是我哋南州南州商会嘅新任会长，恭喜晒！”
自那日吕子梅当选新会长，陈碧珠有好些天都没有出门，直到寒露那日，才去了一趟滨江道8号。这是一栋南洋风格的别墅，青绿木门，镂花地砖，院中芭蕉林立，一派氤氲碧绿。
吕子梅站在芭蕉树下，显然已经等了半天了。
“你终于决定自己买间屋，从酒店搬出来了。”陈碧珠递上一个礼盒，“乔迁快乐。”
吕子梅含笑接过礼盒，和陈碧珠一起坐在了庭院的藤编沙发上，道：“本来只系回来睇下，点知遇咗未曾想到嘅人，只好留低了。”
陈碧珠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道：“尚未恭喜吕会长，听说你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化工业、丝绸业、银行业包括我嘅洋火厂都统一规划，统一管理，南州商界气象一新，不知几多人赞你叻仔。”
吕子梅自嘲一笑：“我呢个会长，根本就系密斯陈你让给我嘅。”
陈碧珠“哎”了一声，道：“我想让，都要吕生有料接住嘅。”
吕子梅看着陈碧珠，眼神热如流火：“其实，只要密斯陈愿意，我嘅同你嘅根本冇乜分别。”
陈碧珠笑笑，没有接话，兀自喝了一口咖啡，道：“吕生磨咖啡嘅手艺依然咁好。”
吕子梅道：“你喜欢嘅话，我为你磨咗一世都心甘情愿。”
陈碧珠皱皱眉：“吕生，冇玩笑了。”
吕子梅看着陈碧珠：“密斯陈，我唔系亨利，从来唔会拿呢种事同你玩笑嘅。实不相瞒，自我在五河街收地呢晚见咗你之后，你便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从中国到南洋，再到美国，我见过嘅女仔成百上千，但从未见过一个女仔像你咁样，一身侠骨，又智计百出。”说着，他单膝跪了下来，“密斯陈，我真心请求你能做我嘅妻子，我愿意将我嘅一切都献给你，我——”
“吕生！”陈碧珠搓一搓手上的鸡皮疙瘩，打断了他的告白，“我哋冇可能嘅。”
吕子梅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一脸心碎：“系为咗亨利乜？”
陈碧珠摇了摇头：“唔系。吕生，国难当头，我哋点可为一点儿女私情纠缠。实话同你讲，只要日本人还在中国一日，我陈碧珠就绝对不会考虑我个人嘅幸福！”
吕子梅还要再说，陈碧珠已经站起了身：“我走先，你自己冷静下。”
直到第二天，陈碧珠还是不时回想起吕子梅那个伤心欲绝的语气，再次搓一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他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呢？
“阿姑，你又想起吕生啊？”李水娘走过来，看陈碧珠一脸牙疼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陈碧珠耸一耸肩膀：“真系有够肉麻。”然后道，“点样，查到乜未？”
李水娘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陈碧珠：“吕子梅当选之后，确实一直在利用自己商会会长嘅权力，秘密出售一些地块。”她顿了一顿，道，“包括谢老名下嘅产业。”
陈碧珠手中一滞，道：“呢些谢爷爷已经话我知了，他将谢家在凤凰街嘅十多间铺头都卖给了南洋嘅怡和外贸公司。”
李水娘秀眉一挑，从文件袋里抽出了一张文件：“阿姑，你睇下，凤凰洋火厂嘅买家也都系呢家怡和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