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时来沉吟道:“如果你想将呢件事公之于众嘅话,第一就应该去北京、上海咁样报纸林立嘅大城市,点解会到南州来嘅?”
刘守华被甲板上的冷风吹了半天,嘴唇已经变得青紫了,勉力道:“我也想过去北京和上海,无奈他们现在在中国势力很大,追杀又紧,一路竟然都没找到机会将胶卷送出去,还有好多次险些被他们抓走,你看。”说着,便解开了胸前的纽扣,只见他的胸口和肩膀都有枪伤和刀伤,最深的一道刀伤,一直从肩膀划到胁下,疤痕狰狞,当时之凶险可以想见。
刘守华将衣服扣好,继续道:“我一路逃到南州,发现这里没什么日本人把持的痕迹,应该很安全。刚好我身上的钱也花完了,所以就决定在这里落脚,观望一段时间,再看之后怎么办。”
陈碧珠点点头:“所以你会来我工厂做工,平时也都行踪诡秘,不肯同人来往,原来系因为你身负咁大一个秘密。”
刘守华目露感激:“陈大小姐,多谢你当时收留我,否则我没什么本领,也不会讲南州话,真是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挣钱用。”
陈碧珠微微一笑:“冇嘢嘅,在工厂呢晚,你一直好小心,都冇伤到我,我哋就算打和。”
刘守华笑笑,继续道:“在工厂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便找机会想将消息送回日本,至少要让我国的民众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不要再被他们所谓的东亚共荣欺骗。”说着一指何叔,“谁知电报尚未发出去,便引来他们一班军部特务的注意。”
何叔冷笑道:“浅野三郎,你身为日本公民,居然辜负天皇赋予你嘅使命,将大日本帝国嘅机密公之于众,破坏大东亚共荣事业,这是叛国,我现在就来裁决你!”说着,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短刀,径直向刘守华的心口刺去。
晏时来与陈碧珠都没想到他身上竟然还有一把短刀,一时不防,竟然让他刺了过来!
陈碧珠连忙拉住刘守华,向后一撤。晏时来欺身而上,与何叔缠斗了起来。
何叔一边胡乱挥舞短刀,一边高声叫喊:“刘守华,你冇走,你不配做日本人,我要为国尽忠,为天皇除去你呢个叛徒!”
陈碧珠拽着刘守华,已经逃到舱门了,听见他大言不惭,还不忘回头啐道:“冇再呢度犯蠢了,你哋嘅天皇咁好,点解自己唔上阵嘅?”
何叔怒道:“你敢挖苦天皇陛下!”
他这一分神,晏时来趁机绊倒了他,陈碧珠扬声道:“冇恋战,我哋快逃!”
晏时来一脚将何叔踢到船舷边,追上陈碧珠,三人一起消失在了船舱门口。
何叔忍痛爬起,一瘸一拐地追进了船舱,只见走廊左右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包厢门,哪里还有他们三个的影子。
正在这时,头顶响起了长长的汽笛声,耳边渐渐出现了稀薄的喧哗声。何叔猛然回首,只见客轮正前方船帆林立,仓库鳞次栉比,“珍珠号”终于靠岸了。
包厢里,陈碧珠和晏时来正在手忙脚乱地帮刘守华包扎伤口,所幸陈碧珠反应快,何叔的短刀只是划破了刘守华的手臂,伤口也不深。
晏时来皱眉道:“他紧唔紧要?需唔需我叫查尔斯过来处理?”
陈碧珠头都不抬,口中道:“唔使了,先将他送上岸再讲。”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一间一间地打开包厢门,想是在寻找什么,难道是何叔?
陈碧珠的袖口滑出一把匕首,站到了房门口。果然,没一会儿便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打开了门。
陈碧珠一跃而出,正打算一击毙命,却在看到那人的脸时,愣在了原地:“吕生,点会系你嘅?”
吕子梅喜道:“密斯陈,我终于揾到你了!头先我在露台睇到你同何叔在一道,唔知几担心你,但系等我落来揾你时,却点都揾不到你,只好一间一间找过来。你冇出事就好,你知唔知——”
“吕生,”陈碧珠没心情听他发表寻人感言,立刻打断了他,“吕生,宜家我有一个事关生死嘅关口,需要请要你帮手。”
吕子梅愣了一下:“乜事嗟?居然搞到事关生死。”
陈碧珠道:“我唔知你宜家过来呢阵,有冇睇到我屋企原先嘅管家何叔?宜家我希望你出去找到何叔,然后务必牵制住他,得唔得?”
吕子梅有些不解,道:“得,但系我可不可以知道为乜嗟。”
陈碧珠道:“你只需要知道,一旦你放他过来,我就会命丧当场就得了。”
吕子梅一凛,道:“你放心,密斯陈,我一定会拦住他嘅。”说完,看了晏时来和刘守华一眼,转身出去了。
窗外隐约能听到匆忙的脚步声,那是船上的客人在下船,他们早已受够了“珍珠号”上的生活,金专员与他身边的何叔沆瀣一气,盘算着从各家商人们口袋里抢钱不说,更有甚者,非但连续有人被杀,甚至连向华卿这样的大老板都莫名其妙瞎了一只眼,每个人都担心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如果不是海水太冷,“珍珠号”离岸又远,只怕他们早就自己游回南州了。
晏时来站在窗边,掀开一丝的窗帘缝向外张望,道:“金专员同几位投票人都已经落咗船,宜家系其他嘅商界代表。如果要上岸嘅话,宜家就系最好嘅机会。”
陈碧珠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当即立断,竖起衣领,扶起刘守华,缓步走向下船的舷梯。
许是吕子梅真的缠住了何叔,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踏上了坚实的陆地,陈碧珠才觉得心内安稳了一些,可是下一秒,她就愣住了。
人群渐渐散去,何叔的身影越发清晰的显露出来。只见他拄着一把武士刀,就站在码头栈桥的正中央,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何叔身后则跟着五六个随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兵器。
在最后一名客人离开之后,此刻,只剩下他们两拨人在栈桥上无声对峙着,冷冽的海风刮过所有人的面颊,武士刀岿然不动,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陈碧珠将刘守华安置在码头的栏杆旁,拔出了自己的匕首,晏时来则将外套一扔,活动一下手腕。
大敌当前,唯有以命相博了。
何叔看着绑着绷带的刘守华,脸色发青,突然大喝一声,“唰”地拔出武士刀,势如疯虎,直奔刘守华而去,他的随从也纷纷攻了上来,立刻缠住了晏时来。
晏时来手无寸铁,只好先攻向一个冲到最前面的随从,手臂一缠,向前一探,捏住了他的麻穴,轻轻松松就夺到了一把刀。
陈碧珠将刘守华护在身后,与何叔斗了起来。其实何叔有些年纪,多年在府中担任总管之职务,并不如何劳作,按理来说是打不过陈碧珠这样的年轻人的,何况陈碧珠还真的学过功夫呢。可他用的是武士刀,陈碧珠却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不一会儿,何叔的武士刀一个横切,陈碧珠连忙低头避过,却还是被他削断了一缕头发,发髻也散开了。
晏时来被何叔的几个随从缠住,激战正酣,却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伸手一捞,竟是一根长发,再一看,陈碧珠那边已经被打得左支右绌,披头散发了。晏时来想去帮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眼前这几个随从。
海风飞旋,陈碧珠被头发挡住了视野,何叔眼前一亮,提起武士刀,向陈碧珠头顶劈去。
“阿姑,小心!”晏时来立即大声提醒。陈碧珠感觉到头顶一阵寒风,明知危险,却躲闪不及,可是武士刀却并未劈到自己头上。陈碧珠甩开长发,却见刘守华挡在自己身前,嘴角缓缓流下鲜血。
“刘守华!”陈碧珠连忙扶住了他,却摸到了他背后的伤口,他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身躯为陈碧珠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刀。
晏时来踹开离自己最近的这个随从,奔了过来。刘守华的后背正在向外汩汩流血,何叔这一刀用了十成十的力,从后脑一直劈到腰椎,只要一看便知,这刘守华肯定是活不成了。
何叔见刘守华自己跑过来送死,心里十分满意,一挥手,示意手下暂停攻势,面露邪恶的笑容。
夕阳,栈桥,手刃叛国贼,没有比这更值得欣赏的死状了。
陈碧珠和晏时来围着刘守华,刘守华面色苍白如纸,双目圆睁,勉强张了张嘴,咿咿啊啊了两声,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两只眼睛写满了不甘与痛苦。
陈碧珠握紧刘守华的手,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做完呢件事嘅。”然后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衣袋上。
随着陈碧珠的引导,刘守华不知在衣袋处摸到了什么,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欣慰,眼中也流露出欢喜的光彩,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他身下的鲜血洇在栈桥的青石板上,变为一抹瑰丽的暗红,融进了南海的暮色。
浅野三郎,横滨人氏,就这样死在了异国的码头上,做了同胞的刀下亡魂,时年三十二岁。
晏时来与陈碧珠抱着他的尸体,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二人站起身,正了正衣冠,郑重地向刘守华鞠了一躬。
此情此景,让何叔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好了,送终都送完了,胶卷也该交出来了。陈碧珠,呢系你最后嘅机会,否则,下一个死嘅就系你!”他刚刚看见陈碧珠让刘守华去摸自己的口袋,也就意识到了二人关注的真正内容——刘守华带走的胶卷,应该就在陈碧珠身上,随身携带着!
陈碧珠刚想出言讥讽,却看见晏时来向前走了两步,给她使了个眼色。陈碧珠会意,改口道:“好,我可以给你,但你必须让你嘅手下先退后。”
何叔刚刚杀了刘守华,整个人膨胀到无限大,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诈,但依旧觉得凭自己这身武艺,杀了他们俩不成问题。——这回可不会再跳出来一个刘守华帮她挡刀了。
何叔摆了摆手,几名随从便缓缓向后退去。何叔看见陈碧珠的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听清她说什么,皱眉道:“你讲乜?大声点。”
陈碧珠指着自己的衣袋,嘴唇又动了两下,何叔有些不耐烦了,双手握紧武士刀,靠近了两步:“你大声点!听到未!”
说时迟,那时快,晏时来两个起落,就到了何叔眼前,一刀就挑翻了何叔的手腕。武士刀还未坠地,晏时来便接在了手里,整个过程疾如闪电,何叔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觉腹中一凉,被晏时来捅了个对穿。
他瞪大眼睛,整个身子直愣愣地向后倒去,枯萎的脸上全都是临死前的惊恐与不甘,混合着之前的得意,狰狞如恶鬼……不,他不能死,他还没有拿到胶卷,也没有亲眼见到大东亚共荣的实现,他想命令自己的手下上来杀了晏时来和陈碧珠,却再也张不开嘴颐指气使了。
手下一看何叔死了,本还想继续向陈碧珠二人索命,可就在此时,不远处开过来几辆黑色的汽车,一群黑衣警察朝这里跑了过来。于是何叔手下迅速作鸟兽散。
晏时来嘴角闪过一丝无奈的笑,对陈碧珠道:“睇来我哋又有麻烦了。”
十几个警察手持短枪,向他们围拢了过来。
“我哋接到报警,话南州码头有人当众行凶。晏时来,陈碧珠,识相嘅就放低武器,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这人中气十足,正是他们的老熟人陆恒臣。别的案子可以不热心,晏时来的案子,他一定第一个来。
“陆恒臣,你冇冤枉好人!”陈碧珠立刻反驳,“呢个何叔系日本特务,杀咗呢位浅野先生,意图毁掉日本人在中国投放鼠疫嘅证据,我哋只不过系为咗自卫,这才杀咗他。”
陆恒臣犹豫了一下,又道:“宜家所有人都死咗,连一个证人都冇,我点相信你嗟。”
“我可以为密斯陈同亨利作证。”舷梯上,一个清朗的声音随风传来。
“吕生,你点会在呢度嘅?”陆恒臣张大了嘴。
吕子梅微微一笑,步下舷梯,道:“头先我落船时,恰好见到何叔持刀行凶,亨利这才自卫杀人,我愿意做他们嘅目击证人。”说着又向陈碧珠抱歉一笑:“冇意思,我睇住嘅时候,已经来不及过来救你了。”
陈碧珠笑笑:“唔紧要。”
陆恒臣将信将疑,道:“形势复杂,一切未知真假,你哋仍需同我返差馆录下口供。”顿了一下,又对晏时来道,“如果你真嘅杀咗日本特务,晏时来,我倒敬你系条汉子。”此时,面对警局里的对手,陆恒臣的语气倒是格外郑重。
晏时来笑道:“阿姑,你听到未,我识得陆探长咁长时间,他第一次冇对我夹枪带棒。”
陆恒臣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临走时撂下一句:“头先我睇到你家嘅汽车停在呢度,你哋自己坐车过来差馆,冇杀公家嘅汽油了。”
其余警察各去做事,码头终于空寂。晏时来与陈碧珠交出手里的武器,并肩向岸上走去。暮色已晚,栈桥两边的路灯忽地一下,全部亮起,灯光均匀地洒落在海上,带来了久违的光亮。
晏时来看着陈碧珠的长发在海风中翻卷,取下自己的领带夹,默默递了过去。
陈碧珠接过来,三两下挽好了发髻,用领带夹固定住,笑了一下:“多谢。”
晏时来摸着手里陈碧珠拿领带夹时递过来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圆筒,面露惊喜:“系胶卷!”他看向陈碧珠,“你几时攞到嘅?”
陈碧珠目不斜视,口中道:“他跑进我间房,应该就系想将胶卷攞给我,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尚未同我讲,便被水娘发觉,后来,我才在行李入面发现呢卷胶卷。”
晏时来喜形于色:“有它在,我哋就算冇白出呢趟海!”
二人相视一笑,陈碧珠突然郑重道:“晏时来,多谢你。”
灯光下,晏时来居然有点脸红:“谢我做乜嗟,我哋系伙计来嘅嘛。”
陈碧珠道:“谢你多次暗中保护我,我知,我在甲板遇险呢晚,系你用消音手枪破坏咗电磁机器,我才冇被卷入船后嘅螺旋桨,只系坠落船边。最紧要嘅系,为咗呢卷胶卷,你一直忍辱负重,不惜背咗汉奸嘅骂名!”
晏时来耸耸肩:“呢种事,我都早习惯咗,都算系熟能生巧。”他见陈碧珠目露疑惑,笑道,“你知唔知我当年究竟为何要从西点退学?”
陈碧珠摇摇头,晏时来道:“我在美国读书呢阵,一次好意外嘅机会,发现日本人早就在本省潜伏多年,而且打算近期在商界搞事,好为日本人筹措军费。事发突然,我冇法同任何人讲,只好一个人返咗中国。在南州呢一阵,我都算搞清楚他们嘅部署,”他促狭一笑,“他们甚至愿意帮我坐上总商会长嘅位,你话,他们系唔系蠢。”
陈碧珠脸上透着一丝惭愧:“对唔住,连我都误会过你,纵当面骂过你。”
晏时来笑嘻嘻道:“你只不过系误会我,就惭愧成咁样,查尔斯呢个衰仔,整日骂我骂到死,纵给你通风报信,点算嗟。”
陈碧珠莞尔一笑:“原来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