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被拒似乎一点都没有打击到吕子梅的工作热情,他仍旧每天早出晚归,热火朝天地履行着他总商会长的职责。
这天,他刚从黄桂庵的药厂出来,便见陈碧珠的司机大眼仔等在门口,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一见到吕子梅,便立刻小跑过来,双手捧上了一张请帖,道:“吕生,我家小姐请你中午到南湖酒家一聚。”
吕子梅打开请柬,果然是陈碧珠的字迹,说是今日立冬,邀他一起打边炉。
吕子梅一拍脑袋:“原来今日就系立冬。”又对大眼仔道,“你家小姐倒是好兴致。”
大眼仔不敢接话,只是陪着笑了笑。
吕子梅收起请柬,刚要回身上车,大眼仔却拉开了身后的车门,道:“大小姐已经在酒楼等咗了,特地派我开车来接吕生。”
吕子梅顿了一下,还是上了车:“密斯陈都想嘅几周到。”
南湖酒家离黄桂庵的药厂不远,不到半小时,吕子梅就推开了包厢门。一开门,便是一阵暖风拂面,只见桌子正中摆着一个沸腾的砂锅,满满当当一桌子的食材。两旁的梅瓶里,插着今年的第一拨腊梅花,红花黄蕊,煞是喜人。
陈碧珠含笑起身:“吕生,你都几信我,上咗我嘅车,唔惊我揾人将你卖咗?”
吕子梅脱下外套,从容一笑:“求之不得。”
陈碧珠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吹气如兰:“饮杯先,好暖身。”
吕子梅接过来,一饮而尽,轻声道:“密斯陈,我以为你永远都唔会再见我了。”
陈碧珠微微一笑:“点会嘅,大家都系朋友来嘅嘛。”她怕吕子梅再肉麻,道,“吕生,坐低先啊,睇下有冇你中意食嘅。”
说着,陈碧珠拿起长筷,从锅里挑了块猪肠给吕子梅:“不如先尝块猪杂,系呢度嘅招牌来嘅,我从小就最中意食。”
吕子梅眉心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开了:“好,我试下。”轻轻嚼了两下,便吞了下去,道:“都好好味。”
陈碧珠满意一笑,又道:“吕生刚刚系去同黄老板倾计生意乜?”
吕子梅夹起一筷子西洋菜,点了点头:“冇错,黄老板话想将呢间药厂出手,换到更宽敞嘅地段,托我帮他揾下家。”
陈碧珠“哦”了一声,笑道:“最近真系奇怪,点解个个都要出售手中嘅地块嘅。我上次去谢爷爷屋企,他话他凤凰街嘅铺头唔知被边个过咗户,宜家都未揾到罪魁祸首。”说着,又给吕子梅夹了一块猪心:“吕生,冇光食菜,猪心一样好食到飞起。”
吕子梅看了一眼碗里的猪心,狠狠地蘸了一下蘸料,放进了嘴里。
陈碧珠拨弄着碗里的鱼片,慢吞吞道:“对了,吕生,你系唔系预备将黄老板嘅药厂都卖给呢家怡和公司啊,就像我间洋火厂一样。”
吕子梅还在跟嘴里的猪心做斗争,听到这话,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诧异道:“密斯陈,你从边度听来这样嘅谣言?”
陈碧珠抬起头,笑得颇有深意:“吕生,身为一个日本人,今日却又食猪肠,又食猪心,心头一定好不舒服吧。”
吕子梅眼中闪过一团怒火,咬牙道:“你玩我?!”
陈碧珠看着他手上突突跳着的青筋,摇头道:“啧啧啧,前两日纵要同我磨一世嘅咖啡,今日只是食咗两块猪杂,就同我大小声,边个敢嫁你啊。”
吕子梅怒极反笑,慢慢松开手,又恢复了平时风度翩翩的样子:“密斯陈,你几时知道嘅?”
陈碧珠耸耸肩:“冇多久,大概就系查到怡和公司嘅股东都系日本人呢阵吧。”
吕子梅冷笑道:“你倒真有几分本事,系我将你睇小咗。”
陈碧珠神色平静:“不敢,系我看走眼,居然将你捧上总商会长嘅位。”
吕子梅笑道:“纵未多谢你为我做嫁衣,有咗呢个身份,行事不知几方便。”
陈碧珠眸光一闪,道:“当日在船上,何叔同我对峙嘅时候,你在露台上打嘅手势,并非要我离他远点,而是要他杀咗我,系未?”
吕子梅看着陈碧珠光洁如玉的面庞,道:“我冇想过要你死,但边个要你咁醒目嘅,有你在南州一日,我哋做乜都会好掣肘。”
陈碧珠笑道:“本来以为何叔已经好大粒,冇想到你纵在他之上。你系梅津家族嘅乜人?执事,或是长老?”
吕子梅淡淡一哂:“我系梅津家族嘅继任家主,所有梅津氏嘅成员都效忠于我,包括何叔。”
陈碧珠哑然:她倒真没想到吕子梅年纪轻轻,居然当上了梅津家族的家主。
吕子梅对陈碧珠的这个反应非常满意,道:“点乜,系唔系好后悔冇答应我嘅求婚?”
陈碧珠很诧异:“你当日唔系讲笑?”
吕子梅正色道:“我话过了,梅津健次郎从来不开呢种玩笑。”
陈碧珠不由皱眉道:“你并非真正想娶我,不过系想借我把持南州本地嘅商业而已。”
吕子梅被她戳穿,却不以为意,一摊手:“那又点乜?我千里迢迢来到南州,整日殚精竭虑,只不过是为咗有朝一日,能够控制南州乃至整个东南沿海嘅商业。如此一来,便可为大日本帝国军部嘅共荣计划提供情报同埋源源不断嘅经费。密斯陈,你系聪明人来嘅,你应当明白,我重任在肩,刻不容缓,而你却身陷身世丑闻,在南州举目无亲,冇人比我哋更加登对。如果能得到你嘅扶持,我愿献出梅津夫人嘅位置给你……”
陈碧珠听他喋喋不休,最后居然又绕回了求婚上,暗叹此人真是痴心妄想,贼心不死,斜眄了他一眼,道:“你哋日本人宜家占咗我哋嘅国土,欺压我哋嘅人民,但凡我心里纵有一点中国人嘅血性,就不会答应你嘅求婚。”
吕子梅似乎很惋惜的样子:“密斯陈,你要知道,我哋系在帮助中国!”
陈碧湖立即道:“不敢当,你哋管好自己,中国就谢天谢地了。”
吕子梅摇摇头:“陈碧珠,我原先不知几睇好你,点知你居然如此不知好歹。你知唔知日本列岛有几多人想嫁给我,你拒绝我嘅求婚,就系同整个大日本帝国作对。”
陈碧珠不为所动,只淡淡道了一声:“哦。”
吕子梅昂首道:“陈碧珠,你根本不明白梅津家族背后有多少势力。如果需要,我可以系任何一个家族嘅子弟,而且呢些家族全都会配合我。”
陈碧珠腾出正在穿外套的手,像哄小孩一样拍了两下:“真系好威好劲哦。”然后径直向外走去。
“你唔惊我杀咗你乜?”吕子梅看着陈碧珠的背影,很是诧异。
陈碧珠头也不回,道:“你宜家纵指住我手中嘅势力,根本不敢杀我,否则刚刚就动手了。”
吕子梅颓然坐倒在座位上,生平第一次如此受挫,陈碧珠说得对,自己现在根本没法动她,可他要怎么才能咽下这口气!
倏尔,他脸上划过一丝狡诈的笑意:她有势力又如何,难道自己就不能找其他办法杀了她吗?
陈碧珠款款步出南湖酒家的大门,却见晏时来正在门口等她。
陈碧珠勉强笑笑,没有说话。
晏时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围巾,低声道:“上车讲。”
二人上了车,陈碧珠却始终闷闷不乐。她虽然戏弄了吕子梅一道,揭穿了他的狼子野心,可现在日本人如此猖獗,整个中国风雨飘摇,就算把吕子梅气死,又有什么用呢。
“刚刚不顺?”晏时来关切道。
陈碧珠摇摇头:“唔系,我骗他食咗猪杂,又当面揭穿咗他嘅真面目,将他气到七窍生烟。”她顿了顿,还是决定问问晏时来,“宜家东北已经沦陷,听说上海也危在旦夕,日本人声势浩大,我哋在呢度小打小闹,又有乜用嗟。”
晏时来心中未尝不担忧,但他不能在这时说出口。他想了想,道:“阿姑,我读过世界军事历史,知道所有嘅反侵略战争都冇可能一蹴而就。宜家日本人嘅阴谋刚刚开始,也许离我哋反抗成功还需要好长时间,我哋唯有始终抱定一颗必胜嘅信心,方能等到胜利呢一日。”
陈碧珠垂首想了一会儿,蓦然抬起头:“你讲得对,不到最后一刻,我哋都不能放弃!”
二人目光相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与勇气。
今天办了这样一件大事,陈碧珠没有再出门,晚上早早就躺下了。陈炳发与陈绍宗已死,偌大的陈家大宅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今日是二十九,窗外月光稀薄,照在床上,格外凄清。
窗外的庭院里,蔷薇早已凋零殆尽,喷泉也一片死寂,昔日坐着西洋乐队的高台,现在只剩零星几片枯叶。从前车水马龙的陈家大宅,现在不到九点便已经阒无人声了。
陈碧珠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着,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床前。陈碧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人身量不高,倒有几分像陈炳发的模样。
陈碧珠想:难道我是在做梦?那阿爹怎么会有影子呢?她忍不住低声试探:“阿爹,系你来睇我吗?”
无人作答,可那影子却如此真切。陈碧珠刚要起身,然后便觉得脑后一疼,晕了过去……
陈碧珠是被浓浓的香烛味呛醒的,再睁眼,发觉自己的四肢都被牢牢绑住,更为莫名的是,脸上还贴了一张黄色的符纸。
陈碧珠又急又气,拼命吹气,才勉强将这张符箓吹翻过去,一吹翻,便看见房顶刻着一个巨大的血色符箓,鲜血蜿蜒,阴森可怖。陈碧珠背后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意,赶忙扭过头,谁知这一扭,差点再次晕过去。
这是一间五边形的房间,五面墙壁上各嵌着一个雕刻精美的灵龛,里面是牌位与骨灰盒,下面依次供奉着头发、指甲和黄色的符箓。
也不知这房间里到底点了多少香烛,熏得陈碧珠直流泪。烟雾缭绕中,她突然瞪大眼睛:只见一人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手持拂尘,脚穿丝履,正坐在自己头顶念念有词,不时用拂尘沾一点水,洒在陈碧珠脸上,似乎想祛除她的污秽。
是陈炳发!
陈炳发居然还活着!
“阿爹!阿爹!你做乜啊,放开我!”陈碧珠不断挣扎,将身上的鲜花与供果搞得滚落一地,陈炳发却始终不答。他的嘴唇快速翕动,咒语念得急切又诡异,直刺陈碧珠的耳膜。
“阿爹,你冇念了,我头好痛啊。”陈碧珠忍不住道。
陈炳发倏地睁开眼,瞳孔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喜意,随后闭上眼,念得更快了。
看着房顶巨大的血色符箓,陈碧珠就算再傻也明白了:阿爹在做法,而且是在拿自己作法,只怕自己等会儿就要把性命交代在这儿了。
她还在想如何脱身,突然有人拿开了她脸上的符箓:“陈碧珠,我哋又见面了。”
陈碧珠瞪大眼:“吕子梅!”
吕子梅嘻嘻一笑:“宜家你明白了吧,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有人要亲自结果你,而呢个人就系你阿爹!”
陈碧珠道:“我确实从未想过,我阿爹居然冇死。”她看向吕子梅,道,“宜家我明了,点解我阿爹出事嘅时候,你要上前捂住我嘅眼。表面上睇,你系心疼我,不忍让我看到我阿爹横死嘅血腥场面,其实系为咗掩饰我阿爹冇死嘅事实。”
吕子梅的食指拂过陈碧珠的侧脸:“啧啧啧,怎能怪我想娶你,你睇下你几精灵。冇错,你阿爹自己跳海之后,便被我嘅人接走,之后被螺旋桨毁容嘅根本唔系你阿爹,而系陈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