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珠看着查尔斯大步流星的背影，忙对李水娘道：“水娘，你快去送下他。”
眼看着李水娘去了，又对吕子梅道：“我呢位朋友，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得罪，还请吕先生冇怪他。”
吕子梅笑道：“密斯陈讲笑了，呢位先生直来直往，我只觉得单纯可爱。”
陈碧珠扫他一眼，道：“既然咁样，吕先生刚刚又何必出言激怒他呢？明明系他有洋人嘅身份便利，也都去过案发现场，吕先生却讲自己帮我洗清冤屈。查尔斯系我老友来嘅，一向仗义，焉能不气？”
吕子梅哈哈一笑：“真系误会，就系因为我觉得他心思单纯，才故意呢样讲。”
陈碧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吕子梅方笑道：“呢位查尔斯先生，与旺嫂素不相识，睇到她哭诉，便为她诚心祝福。他看我一个单身男子来探密斯陈嘅病，立刻对我剑拔弩张，乜嘢都写在面上，足见其直爽。”
陈碧珠忍不住微微一笑：查尔斯可不就是这样嘛。
吕子梅道：“我明知他在本案中便利更多，却率先提出帮你洗冤，又对他出言不逊，一副志在必得嘅样。我料定，以他嘅性格，就算只为咗压到我，都会主动出手，帮密斯陈调查清楚。何况，他本来就有此意。”说着，他像教书先生一样，摇头晃脑起来：“‘怒而挠之’，此之谓中国兵法中嘅‘激将法’。”
可陈碧珠对他这个妙计好像并没有赞赏的意思。
吕子梅有些醒过来，道：“密斯陈觉得我唔应该捉弄你呢位朋友？”
陈碧珠淡淡道：“就算吕先生冇咁样，查尔斯都会全力帮我嘅。何况——”她眸色晦暗，望向吕子梅的双眼：“我同吕先生识得嘅时日并不长。如果先前吕先生事事帮手，系因为天生古道热肠，那宜家为帮我洗清冤屈，连兵法都用埋，又系为乜嘢来嘅？我实在好奇。”
吕子梅不以为忤，只是笑道：“我最欣赏密斯陈嘅一点就系咁样，有乜嘢讲乜嘢，当场了断。”他一脸坦然，“我都算系洋火厂嘅股东，既然宜家洋火厂嘅老板官非缠身，我关心下，都无可厚非嘅。”
陈碧珠步步紧逼：“作为股东，吕先生嘅关心都算几超过。”
吕子梅站起身，攀上了蔷薇架上的枝叶：“洋人有一句谚语，叫作‘Roses given, fragrance left in the hands，’意思就系‘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说着，便折下一枝蔷薇，送给了陈碧珠，“密斯陈就当我借花献佛，行善积福吧。”
陈碧珠看这蔷薇茎上有几点鲜红，不由眉头一皱：“吕先生，你手点样？”
吕子梅这才张开手掌，笑道：“小小伤痕，冇事嘅。”
双方一番客套到此，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吕子梅何等伶俐，见陈碧珠面有倦色，便起身告辞了。
李水娘刚送完查尔斯回来，同吕子梅点了点头，又坐回陈碧珠身边：“阿姑，咁多人来探病，你一定累坏咗。”
陈碧珠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问：“查尔斯点样？”
李水娘笑道：“他被呢位吕先生气到吹胀，一直同我讲，他同晏三少一定会帮你洗清冤屈嘅。”
陈碧珠缓缓闭上眼：“我哋慢慢睇，总能睇出来嘅。”
陈碧珠病了这些天，就数今天最热闹，过后便再没有人敢来探病了。——谁让她得罪了洋人呢。
陈碧珠也不心烦，一个人在家，认真养起了病。
这天一大早，门房便来报，说是查尔斯先生来了。
陈碧珠想了想，道：“我在会客厅见他。”
不一会儿，查尔斯便一脸得意地来了，见她坐在沙发上，不由喜道：“密斯陈，你身体好啦！”
陈碧珠笑道：“从你来探过我，一日好返一日。”
查尔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看看左右：“那位吕子梅先生来过吗？”
陈碧珠摇摇头，查尔斯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昨晚就拿到了，要不是怕打扰你休息，就连夜来了。”
陈碧珠眼中闪过一抹亮色，道：“查尔斯，你揾到乜嘢？”
查尔斯却道：“密斯陈，你看那位吕先生，就爱说大话，其实根本不如亨利！”
陈碧珠又是头疼，又是好笑：“查尔斯，你纵未话我知，究竟揾到乜嘢？”
查尔斯一拍脑袋，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了过来，“我们已经找到案情资料啦。”
陈碧珠接过纸袋，里面又是文件又是照片。她一张一张，细细看过，既有玄武大帝庙发现尸体的现场，也有汤姆神父尸检详细过程的记录，还有警察局画的尸体搬运路线图，林林总总，十分齐全。
陈碧珠越看心里越明白，忍不住一拍查尔斯的肩膀，差点把他手里的咖啡拍洒：“查尔斯，你真系好嘢，咁样齐全嘅资料你都能揾到！”
查尔斯骄傲得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昂首道：“我那天一回去，就找到了领事馆的人，说我有一些发现，但需要再确认一下，他就带我看了汤姆神父一案的资料。因为这个案子涉及外国，所以南州警察局有什么进展，都要向领事馆汇报案情，我就趁机拿咗一份副本。”
陈碧珠翻看着这些照片，忽然抬起头：“查尔斯，我想去教堂睇下汤姆神父嘅卧房？你有冇办法？”
查尔斯刚立了头功，正在兴头上，忙道：“当然可以，不过——”他看一眼陈碧珠身上的斜襟长衫，狡黠一笑：“你得扮作我的助手。”
说起来，这还是陈碧珠第一次来锦江路堂。
汤姆神父死得离奇，又一直没有破案，天主教团心存顾忌，迟迟没有派来新的神父接任，锦江路堂便停止了一切活动，整日大门紧锁。
查尔斯仗着自己是个洋人，宣称自己是领事馆派来察看现场的参赞，领着陈碧珠，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堂。
陈碧珠一路走来，见圣堂门口摆着玫瑰盆栽，草坪茂密整齐，两边的花圃里花卉虽多，但高低错落，色彩匀净，显然费了很多心思来修剪打理，一时倒有些惊讶。
查尔斯看她有些诧异，低声笑道：“密斯陈也觉得这里的花园很好看吧。我们医院虽然有你捐赠的碧珠花园，却没有这里的花草好看。”
说着，他看见后院的花圃里转出一道花匠的身影，连忙拉着陈碧珠，想溜过去。
还没走两步，那花匠一回头，正好看到他俩，连忙放下手里的花苗，大声道：“鬼佬，你又来做乜嘢？”
查尔斯也不理他，拉着陈碧珠两脚如飞，向后走去。
他看那花匠没有追上来，才松开陈碧珠，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
陈碧珠笑道：“你系领事馆嘅‘参赞’，他只不过系教堂嘅花匠，点解对你咁凶嘅？”
查尔斯道：“上次领事馆的人领我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师傅，对我们的态度非常不友好。他又有些吓人，最好还是别惹他。”
陈碧珠回想了一下，刚刚那花匠站起来的时候，人高马大，脸庞黝黑，一身的灰土，看起来是有点不好惹，只好一笑带过。
汤姆神父的卧室并不大，被南州警察局、领事馆这样过筛子似的筛过几遍，现在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床上的被褥枕头，就是几本新旧不一的福音书，再就是一些零零碎碎了。
陈碧珠看看门口的屏风，又看看桌上的茶具和茶叶罐，道：“难怪他识得讲广东话、写国文信，原来都系中国通来嘅。”
查尔斯道：“领事馆的人说，这位汤姆神父还懂一点中医呢。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我真想和他探讨一下医术。”
陈碧珠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位神父可不见得愿意和人讨论治病救人吧。
她略翻了一阵，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问查尔斯：“我记得你上次讲他房间有本护照来嘅。”
查尔斯嘿嘿一笑，在床头柜后面摸摸索索了一阵，将护照递了过来。
陈碧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刚一翻开护照，就被上面的签证记录吸引住了眼球。
查尔斯见她看得入神，忙凑过来：“怎么了？”
陈碧珠指着签证上面的日期，道：“你睇下，原来汤姆神父二十多年前都来过中国嘅。”
查尔斯不解地看向陈碧珠：他既然是中国通，那来过中国又有什么出奇呢？
陈碧珠看着护照，久久没有言语。
不知何故，汤姆神父上次造访南州，居然就是南州城爆发疫病的日期。
这其中的巧合，意味着什么？
凤凰街，旺记冰室。
现在时间还早，店里还没有客人，只有旺嫂一个人拿着抹布，一遍一遍地擦着桌子。
一个阴影出现在桌子上，挡住了店里的光，旺嫂抬起手，眯着眼，想看看来人是谁，然后立刻喜道：“陈大小姐！”
旺嫂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会儿让陈碧珠坐，一会儿让陈碧珠喝茶，直说招待不周。
陈碧珠拍拍她，道：“旺嫂，唔使忙，我有事问下你，好快就走的了。”
旺嫂这才坐下，将手在围裙上用力蹭了蹭，道：“陈大小姐，你只管问，我一定好好答你。”
陈碧珠笑笑，道：“你上次来我屋企探病，话你系在育婴堂长大嘅，系未？”
旺嫂点点头：“系啊，当时我哋好几个女仔住埋一间房，感情唔知几好。”
陈碧珠沉吟道：“那你呢几位小姊妹，宜家都在做乜嘢？”
旺嫂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哋成人呢阵，乔治神父问我哋将来想做乜嘢。有嘅人话想读书，神父便将人送去教会学校；有嘅话想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神父便送去教友嘅铺头当学徒；问到我嘅时候，我知我唔系几聪明，读唔到书，加上都冇女学徒嘅，只好话想嫁人。”
陈碧珠眉毛一挑：“你哋所有姊妹都系咁样安排嘅？”
旺嫂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当时同我最好嘅一个女仔叫阿喜。瘟疫呢阵，我哋一道感染，又一道隔离。我当时烧嘅昏昏沉沉，只记得神父一直照顾我，其他嘅嘢都模模糊糊。等我醒咗，发现自己在教会医院，回教堂之后，也都冇再见过阿喜……”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道：“陈大小姐，你系唔系有阿喜嘅下落？”
陈碧珠摇摇头：“如果唔系你讲，我根本唔知世上纵有一个阿喜。”
旺嫂叹了口气，道：“我想都系，你系富贵小姐，点会识得阿喜。你唔知，她系傻女来嘅，有乜好嘢都唔识抢。神父当时话，她比我早康复，已经去咗南洋，都唔知她宜家点样……”
陈碧珠看着旺嫂，心内暗想：瘟疫，还有汤姆神父护照上的日期，阿喜……这些与旺嫂生病的时间重合在一起，在她脑中不断飞旋，缠绕，好像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是，这其中的关窍到底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