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倒要睇下,纵有边位敢来探我
白絮瞰青灯2024-09-03 00:004,780

   三月天,陈家花园。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今朝花园一洗如新,连蔷薇架上的绿叶都青翠了几分。

   蔷薇架下,陈碧珠半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往日英姿勃发的脸上此刻却黄恹恹的,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两侧脸颊都有些凹了下去。

   李水娘坐在陈碧珠身边,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正在一勺一勺地将药喂给她。旁边坐着个中年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是洋火厂生产科的林主任。

   这药散发着浓浓的苦味,喝得陈碧珠直皱眉,忍不住抱怨道:“呢系乜嘢大夫来嘅?你问下何叔,系唔系请咗我嘅仇家,日日都熬呢样苦药来,我舌根都饮麻咗。”

   李水娘好容易喂完了药,给陈碧珠擦了擦嘴角,朝她嘴里塞了一颗话梅:“阿姑,我真系求哈你。不想食苦药嘅话,就尽快好返啦。”

   陈碧珠含着话梅,嘴里含混道:“小小风寒嘅,你哋咁紧张,当生死大病一样治。”

   李水娘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将碗交给下人,道:“同厨房讲,中午做些清淡点嘅糖水,同大小姐润肺。”

   眼看着下人走远,陈碧珠握住了李水娘的手:“洋火厂宜家点样?”

   李水娘神色黯然:“我同林主任一早又去睇过,依旧老样子。陆恒臣差人,一天三队,轮流巡逻,莫话我哋两个大活人,连只乌蝇都进唔去。”

   陈碧珠冷笑道:“可恨陆恒臣有备而来,呢边在美仙院拖住我脚,另一边又揾人趁夜将洋火厂封咗。我哋连机器都不及运走,只能眼睁睁看咗他们将工厂嘅嘢全部封住晒。”

   李水娘道:“好彩当时有林主任在,冇让他们将呢些机器同埋原料毁掉。”

   陈碧珠看向林主任,道:“林主任,此番多亏有你。我已经嘱咐过账房,额外发你三个月人工,算你保护洋火厂嘅奖金。”

   林主任连忙站起身:“多谢大小姐。”

   陈碧珠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道:“我哋都要派人守紧洋火厂。他们当日可以借查封毁坏我哋火柴机,难保之后唔会偷走洋火厂嘅嘢。”

   林主任忙道:“大小姐放心,我哋洋火厂嘅嘢早已登记造册,数目清清楚楚。等你老人家好返,将工厂解封,就算少咗一根木棒,都有数查嘅。”

   陈碧珠松开李水娘的手,重新躺回摇椅上,长长地“唉”了一声:“我都唔知洋火厂几时方能解封嘅。”

   林主任见她如此颓丧,不好多留,又谈了几句洋火厂的事,便讪讪告辞了。

   李水娘为陈碧珠掖一掖身上的毯子,柔声道:“我知呢间洋火厂系你多年来嘅心愿,千辛万苦将五河街收返来,眼看便要开张,却被陆恒臣一句话封咗。你心内有气,有不平,大可以话我知,冇压在心头,搞到自己病倒在床。”

   陈碧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道:“其实我心内也都想得通。生意嘅,东边不亮西边亮,日后大可以东山再起。但系有点嘢,比洋火厂纵要伤人。”

   李水娘的目光温柔如水,覆在陈碧珠身上,轻声道:“我明嘅……”

   “密斯陈!”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李水娘与陈碧珠的谈话。

   只见花园小径上,吕子梅一身格子西装,手里还拿着一根文明杖,身后的仆人提着满满当当的礼物,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前面带路的门房一路小跑,终于赶在吕子梅前面到了蔷薇架,慌里慌张道:“大小姐,呢位先生话系你老友,一定要入来探病,我哋根本拦唔住。”

   这时,吕子梅已经走上来了,一见陈碧珠病恹恹地躺在摇椅上,先吓了一跳:“密斯陈,你冇嘢吧。几日不见,点会病成咁样嘅?”

   陈碧珠勉强坐起身,道:“多谢吕先生来探我。”

   李水娘挥挥手,示意那门房下去,谁知那门房却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碧珠本就病中烦躁,一眼瞥见他这蝎蝎螫螫的样子,心里愈发不耐烦:“有嘢就讲,冇呆站在呢度。”

   门房面露难色,道:“大……大小姐,门口纵有一位阿嫂,话系受过你嘅大恩,听讲你病咗,一定要入来,给你送嘢食。”

   陈碧珠也有些好笑:“我几时又给乜嘢阿嫂施过恩?算了,我今日开门迎客,无论乜人,都放入来。我倒要睇下,纵有边位肯来探我。”

   吕子梅的仆人将带来的几色礼物放下,吕子梅笑道:“密斯陈名满南州,何愁冇人探病嘅?连我呢样嘅外乡人,都赶住来你屋企探病。——几样薄礼,同密斯陈养身。”

   陈碧珠笑笑,刚要说话,门房已经领了那位阿嫂来到了。

   这阿嫂粗手大脚,满脸风霜,看上去足有五十岁。她穿一身粗布衣衫,手里捧着一个陶罐,用厚厚的棉套子紧紧裹住,只露出陶罐的两只耳朵。

   陈碧珠愣了一下:“旺嫂?”

   旺嫂一看她认出自己,真是高兴极了,赶紧“哎”了一声,道:“陈大小姐,我听人话你病咗,特地给你煲咗一罐清汤牛腩,同你补身,你快趁热饮。”

   陈碧珠的躺椅边倒是有一个高几,吕子梅的礼物正放在上面。旺嫂犹豫了一下,谁知吕子梅居然笑着站起身,亲自将自己的礼物放到了一旁。

   陈碧珠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旺嫂一腔热血地来了,不管不顾地倒好了汤,可刚要伸手,却见自己两手粗糙,满是倒刺,只怕蹭到这家大业大的陈大小姐,一时不知所措。

   陈碧珠看她这样,反而笑了:“旺嫂,我都冇到一切都要人喂嘅地步,我自己食就得了。”

   旺嫂这才又高兴起来:“陈大小姐,你真系好人。”说着,又对吕子梅鞠了一躬:“冇意思,呢位先生,头先真系冒犯。”

   李水娘忍不住问旺嫂:“旺嫂,你点会上门探病嘅?纵话受过我哋大小姐嘅恩惠?”

   旺嫂看着李水娘,笑道:“李姑娘,你卖给我嘅铺头比附近街坊便宜一大截,纵唔抽我哋牙钱,世间哪有咁样好人?我到处去问,唔知问咗几多教友,才知道你系陈大小姐屋企人。我知道,一定系陈大小姐在暗处帮我。”

   吕子梅听到这话,看了陈碧珠一眼,陈碧珠只作没有看到,插口道:“阿旺宜家对你点样?”

   旺嫂略略垂首,道:“我哋平白得咗咁好嘅铺头,冰室生意也算好,他听咗晏警长同埋李姑娘嘅话,宜家倒不似从前呢样打我了。”

   陈碧珠听晏时来说过阿旺打旺嫂打得有多狠,心里还是气不过,道:“他懒到出汁,动不动就将你打个半死。旺嫂,你人咁好,点解要嫁他个烂人?”

   旺嫂鼻子一酸,眼中掉下两滴泪来。一旁的吕子梅递来一块手帕,旺嫂却摇摇头,撩起衣襟,擦去了眼泪,哽咽道:“陈大小姐,你系我嘅恩人,我都唔好瞒住你。其实,我系一个弃婴来嘅。”

   李水娘拍了拍旺嫂的手,旺嫂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道:“系锦江路堂嘅乔治神父将我捡返来,放在教堂嘅育婴堂长大。”提起乔治神父,旺嫂又哭了起来:“神父对我哋唔知几好,他唔要人侍奉他,教会给他嘅仆人也都被他派来照顾我哋呢些孤儿。我十几岁呢阵,南州有过一场大瘟疫……”

   陈碧珠点点头:“我都知嘅,据说当时南州家家都有人感染病死,棺材铺都来唔及做棺材。”

   旺嫂道:“系。当时,我哋育婴堂嘅孤儿都被感染咗。如果唔系乔治神父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可能我当时都会病死。”

   她惨然一笑:“乔治神父常话,万事都有神安排。神安排我躲过瘟疫,也系神安排我嫁给阿旺。当时育婴堂有三个姊妹到咗嫁龄,乔治神父便托咗教友为我哋揾婆家,阿旺就系呢样来嘅。他来呢阵,刚刚廿十岁,人也憨憨壮壮,唔知几勤力。乔治神父问过我愿意,冇几日就给我哋主持咗婚礼。”

   陈碧珠有些不敢置信:“育婴堂咁多孤儿,乔治神父连你哋嘅婚事都要安排?”她生平最熟悉的神父就是汤姆神父这个大恶棍,让她相信锦江路堂的上一任神父乔治截然不同,是个这样的圣人,可真是有点难。

   旺嫂笑得很温柔,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教堂的日子:“陈大小姐,你都好难相信,对唔对?我哋育婴堂嘅同伴,想嫁人嘅,乔治神父就托教友帮咗揾婆家,想做工嘅,乔治神父也都费尽心力安排……”

   蔷薇架下,众人一时默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旺嫂拭去眼泪,勉强笑道:“都系我唔好,话来探病,反而一直扫兴。”

   陈碧珠笑笑:“冇嘢。旺嫂,你讲完,我哋——都想听。”

   旺嫂抽抽鼻子,点了点头,道:“乔治神父系三年前过生嘅。我一听讲他病咗,就立刻去教堂看他,点知他已经病入膏肓,连水都吞唔落。我同他讲多谢,又话如果冇他,我宜家早就死在街头。神父却话,自己在人世罪孽深重,做这一切,都是在向主赎罪……”

   旺嫂握紧胸口的十字架,道:“神父过生之后,灵柩被送返英格兰。冇几日,就来咗呢个汤姆神父。他一来,就将教堂嘅育婴堂、糕饼义卖、圣诞布施全部取消,日日同呢些有钱佬打成一片,再唔问我哋死活。有几次,我被阿旺打到想死,去教堂揾他告解,他都几不耐烦,只话呢系上帝对我嘅试炼,让我返屋企好好领会上帝嘅深意。”

   陈碧珠冷笑道:“见死不救,纵有脸讲鬼话!真系抵死!”

   旺嫂摇头苦笑:“宜家连汤姆神父都死咗,唔知教会又会派边位神父来锦江路。我哋唔敢奢求,只要冇像汤姆神父一样就好。”说着,将手里的十字架握得更紧了,饱受折磨的面容笼罩了一层虔诚的光,十分动人。

   “May God bless you.”

   旺嫂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洋人青年,金发碧眼,衣冠楚楚,斜靠在蔷薇架上,正微笑着注视自己。

   旺嫂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回了一句:“ God bless you.”

   她见陈碧珠这里十分热闹,连外国人都有,害怕自己碍手碍脚,只说要回冰室准备开张,连忙告辞了。

   “查尔斯,连你都来探我?”陈碧珠笑着望向他,目光却不自觉地向他身后望了一眼,见他背后空空荡荡,面上的笑不觉露出一丝勉强来。

   查尔斯很是冰雪聪明,看出陈碧珠眼神中的用意,忙道:“密斯陈,你不要生亨利的气。”

   陈碧珠好气又好笑:“我点解要生他嘅气?”

   查尔斯是个直肠子,急道:“是亨利告诉我你病了,我才来探望你的。可是他很奇怪,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来看你。我说,哪有朱丽叶病了,罗密欧不去探望的道理……”

   “哎——”陈碧珠知道查尔斯一向心直口快,怕他在吕子梅面前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连忙截断了他的话头,忙道:“查尔斯,我同你介绍,呢位系吕子梅先生,南洋华侨,也都曾在美利坚留学。”

   又对吕子梅道:“吕先生,呢位系查尔斯,南州教会医院嘅医生。”

   查尔斯同吕子梅握了手,又看了看陈碧珠,一脸狐疑:“你们是朋友?”

   陈碧珠还没说话,吕子梅便笑道:“当然。”

   他今天是着意修饰过的,西装革履文明杖,十足绅士派头。查尔斯越看越不对劲,心内暗叫完蛋:早知道这个男人今天也来探病,就是拖,也该把亨利拖来的!

   陈碧珠本是来蔷薇架透透气的,不料却接待了一早上的客人,如今确实有些体力不支,躺在摇椅上,不住咳嗽。

   李水娘为她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道:“阿姑,我哋返卧房休息阵?”

   陈碧珠摇摇头:“整日在卧房躺住,闷都闷死我,我再透下气。”

   查尔斯看陈碧珠如此虚弱,也很担心,道:“密斯陈,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可以上门为你看诊的。”

   陈碧珠微微一笑:“你知唔知乜叫杀鸡焉用宰牛刀?一点小病嘅,点好劳动名医查尔斯。”

   查尔斯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大家都笑了。

   陈碧珠道:“头先你同旺嫂在讲乜嘢啊?”

   查尔斯道:“这位夫人实在不幸,我在祝愿她,希望上帝保佑她。”

   陈碧珠沉吟道:“我记得你哋洋人,好像个个都信教嘅,你有冇去过锦江路堂礼拜?”

   查尔斯正看着吕子梅身后的几色礼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口道:“月初的时候去过一次。领事馆找到我,说那里有一位汤姆神父不幸遇害,又说我是中国通,请我协助南州警察局看看教堂里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还带我去了一个你们中国的庙呢。”

   “乜嘢话?”陈碧珠一时诧异,又咳嗽了起来,李水娘忙上来轻抚她的后背。

   “怎么了?”查尔斯不明所以。

   陈碧珠好半天才平复下来,笑道:“你咁聪明嘅,一定有不少发现。”

   查尔斯一摊手:“他是一位神父,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房间里除了圣经,就只有行李包,护照……我能发现什么?”他奇怪地看向陈碧珠:“密斯陈,你也认得这位汤姆神父吗?”

   陈碧珠冷笑道:“陆恒臣一直想将杀死汤姆神父嘅罪名扣在我身上,我点会唔识得。”

   查尔斯惊讶地张大了嘴:“What?为什么亨利没有告诉我!”

   旁边的吕子梅突然道:“宜家密斯陈卧病在床,凡事都唔方便。我吕某虽不才,但都愿自告奋勇,早日为密斯陈洗清冤屈。”

   查尔斯看他这大义凛然,一心想做护花使者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大声道:“教堂和中国庙都已经封上了,相关的证据也都在警察局,不知道这位吕先生,你还有什么办法调查?”

   吕子梅只淡淡道:“有些事,医生没办法,不代表别人也没办法。”

  查尔斯说不过他,气得站起身,道:“那我就等着看吕先生如何为密斯陈洗刷冤屈。”然后对陈碧珠重重地一鞠躬,道:“密斯陈,早日康复!”然后便气冲冲地走了。

  

继续阅读:第五十三章 兵贵神速,商贵耳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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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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