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书房现在俨然已变成陈碧珠的破案专用办公室了。
原本应该放着账本和契书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案情的资料,照片、护照、路线图,有的还做了标记,笔记本上的笔迹也是乱七八糟。
陈碧珠捏着笔,在汤姆神父的护照入境日期上画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大小姐。”门外有人轻声喊门,生怕打扰了陈碧珠的样子。
“乜嘢事?”陈碧珠随口应道,眼睛却并未离开自己的笔记本。
“呢位吕子梅先生又来拜访,正在会客厅等紧。”
陈碧珠的眼睛闪过一抹亮色,道:“请他到书房坐,再让厨房煮杯咖啡来。”
“系。”门外人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吕子梅便推开了门。
“吕生,请进。”陈碧珠站起身。
“密斯陈。”吕子梅满面春风,一进来,便看见陈碧珠书桌上这一番事业,不由笑道:“几日不见,原来密斯陈宜家都转行做咗探员。”
陈碧珠微微一笑:“差馆一心钉死我嘅谋杀罪名,我只好自己多下点苦功。”
吕子梅道:“呢位查尔斯先生做事倒真系几叻,咁快就能揾来咁多资料,纵能带密斯陈睇下现场。”
陈碧珠笑得无奈:“讲到尾,查尔斯好歹都系洋人,比我哋多咗许多便利。——吕生,我头先拜托你嘅嘢,想来宜家都有消息返来,系未?”
吕子梅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电报,笑道:“密斯陈真系一刻都等唔得。请看,呢系我揾人从河内带来嘅消息。”
陈碧珠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喜,接过电报:“多谢吕生。我明嘅,南州同南洋互通消息唔知几麻烦。若非吕生神通广大,又咁帮衬,我不知要好久才能等到消息。”
吕子梅收起笑容,道:“我当日话过,要帮密斯陈洗清冤屈。并非讲笑来嘅。吕某一直将密斯陈嘅事记在心里,一定为你尽力效劳。”
他说话时,两眼只是看着陈碧珠。陈碧珠平时飞扬跋扈,哪儿有人敢这样看她,何况还是个青年男子,直把她看得耳根发热,连忙打开电报,口中道:“唔知南洋那边点讲?”
吕子梅道:“恐怕要让密斯陈失望。南洋那边话,已经查遍南洋各国嘅领事馆同埋天主教团,二十五年前,并无一个叫廖阿喜嘅南州人入过境。”
“啊?”这个结果倒是陈碧珠没想到的,乔治神父为什么要撒一个这样的谎呢?
吕子梅道:“南洋各国都用紧英文,是以我揾人查遍廖阿喜呢个名嘅各种写法,但都冇查到她嘅踪迹。南洋呢边嘅南州会馆我亦揾人去过,也都冇人识得廖阿喜呢个人。”
陈碧珠倒没想到吕子梅这么上心,欠欠身:“估唔到吕生咁细心,连我冇谂到嘅都帮我做到。”
吕子梅回了一礼,道:“应该嘅。唔过……恕我多口,密斯陈点解一定要查一个孤女嘅下落?呢同汤姆神父嘅命案又有乜嘢关系?”
陈碧珠看着桌子上这些凌乱的资料,沉吟道:“其实我自己都唔知具体有乜嘢关系,但系无端端,就系想知道二十五年前,乔治神父究竟有冇将廖阿喜送去南洋。”
吕子梅也思考了起来:“宜家睇来,呢位神父一定是在讲大话。但系,点解他要为一个孤女骗人嘅?”
“我都唔系几明白。”陈碧珠也是满脸不解。
吕子梅看着陈碧珠,心里还有两句话没有问出来:乔治神父这个二十五年前的谎言和汤姆神父的案子真的没关系吗?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但他很识相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转了转手上的戒指。
陈碧珠拿起桌上的照片,又重新翻看了起来。
她将一份验尸报告递给吕子梅:“吕生,你睇下。验尸报告话,汤姆神父被埋入香炉呢阵,其实并冇死亡。他系先被人打晕,然后在昏迷中被埋入香灰,最终窒息而亡。”
吕子梅接过验尸报告,看了良久,方抬起头,道:“他一个方外之人,居然会被人用咁残忍嘅手段害死,真系让人想唔到。”
陈碧珠道:“其实呢几日,我都一直在想呢件事。凶手将汤姆神父杀死,又费力将他运到玄武大帝庙,再埋入香炉,一睇就系谋杀。但汤姆神父点话都系神职人员,点会同人有咁样深仇大恨嘅?”
吕子梅默然不语。忽然,他从验尸报告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了陈碧珠:“密斯陈,你睇下汤姆神父手上系乜嘢来嘅?”
陈碧珠狐疑地接过照片:自己这些天不知将验尸报告来回看了多少次,怎么没发现汤姆神父手上有什么?
她顺着吕子梅的指尖看去,只见汤姆神父的掌心有一些灰色的小点,不由道:“系香灰。”
吕子梅笑着摇摇头:“密斯陈,香灰如此之轻,就算沾到手,也都系一片一片嘅。但系呢些灰点,颜色明显深过其他香灰,而且中间都有一点点暗色,我估应该系汤姆神父手上原有嘅伤痕。”
陈碧珠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发现果如吕子梅所说,是一些细小的伤痕。只是这些伤口实在太小,汤姆神父的手心掌纹又密,所以她前几次居然没有看到。
她抬起头,目光明亮:“原来吕生都识得验尸嘅,今次又要多谢你了。”
吕子梅连忙摆摆手:“都系碰巧嘅。”心里却懵然:多谢我什么?
陈碧珠忽然对他笑道:“吕生愿不愿意陪我去个地方?”
陈家的轿车向前飞速行驶,车里却一片口角之声。
“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查尔斯坐在陈碧珠左边,哼了一声,故意将身子转了过去。
“查尔斯先生真系会讲笑,你宜家落车,都来得及嘅。”吕子梅坐在陈碧珠右边,面色平静如常。
李水娘坐在副驾驶,忍不住在后视镜里对陈碧珠笑了一下,好像在问:阿姑,宜家点算?
陈碧珠立刻瞪了回去:要你管!
她不好当着人说吕子梅,只好对查尔斯道:“查尔斯,我哋系老友来嘅,系未?”
查尔斯心里有气,但又不能否认,只好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是朋友刚刚就应该告诉我他也在,不然我就不会请假从医院出来了。”
陈碧珠无奈道:“查尔斯,吕先生都系我朋友来嘅,帮咗我好多忙。你冇对他咁大敌意,得唔得?”
查尔斯气鼓鼓地看着吕子梅:“他真的帮了你很多忙吗?”
陈碧珠点点头:“不遗余力,拔刀相助。”
查尔斯运了半天气,只好嘟囔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可以跟他一起去调查。”
陈碧珠将他身子掰正,道:“冇再闹脾气啦。你乖乖哋,等呢桩事了结之后,我就让我屋企嘅何叔去揾你,他知道好多南州嘅轶事掌故,刚好可以帮你写你嘅马可波罗游记。”
查尔斯一听这话,立刻喜道:“真嘅?”
吕子梅哼了一声,道:“又哭又笑,骑马坐轿。”一句话,逗笑了陈碧珠和李水娘。查尔斯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刚想反唇相讥,司机却“吱”地一声,把车停下了:“大小姐,锦江路到咗。”这才止住了这场口角。
锦江路本自不长,自陈碧珠买下五河街后,这里便只剩下教堂一处尚有人烟。一行人下了车,陈碧珠在教堂的围墙和路边的榕树之间来回丈量了几步,便对司机点点头:“大眼仔,动手。”
大眼仔打开后备箱,扛出一把铁铲,在陈碧珠指示的地方挖了没几下,便听到“砰”地一声,碰到了什么硬物。
陈碧珠点点头:“就系呢度,同我挖开。”
大眼仔用脚拨开浮土,露出一块青石板,上面青苔密布,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用铁铲勾住青石板,用力一拉,哗哗的流水声便瞬间释放了出来。
几人凑近一瞧,只见这条暗河宽不过两步,水流却十分湍急。如今虽已白日高悬,但暗河还是呈现出隐隐的黑色,显然水位不浅。
查尔斯看着这条狭窄却深幽的暗河,道:“想不到这条河居然这么深。”
陈碧珠失笑:“纵长到流过几条街,否则点将汤姆神父条尸运走呢?”
说话间,大眼仔已将青石板靠墙放好了。
众人都看着暗河,吕子梅却盯着这块青石板,道:“密斯陈,你来睇下,呢块石板上有一道较浅嘅苔痕,应当系凶手之前留低嘅。”
陈碧珠回过头看了一眼,道:“冇错。”说着,对吕子梅笑了一下:“吕生一双眼真系犀利。”
见陈碧珠赞扬亨利的情敌,查尔斯撇了撇嘴,刚想凑近讽刺吕子梅两句,不妨脚下一滑,一下跌进了沟里!
“查尔斯!”陈碧珠连忙伸手去救,却连个衣襟都没有摸到。
李水娘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虽然也伸了手,却只搭到查尔斯的指尖,然后便脱手了。
与此同时,旁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一下也跳进了暗河!
陈碧珠焦急注视,却只看到一只手在水下紧紧地扒住了暗河上的青石板,几乎只剩下几个指尖。
“救人!”陈碧珠高声喊道。
于是,陈碧珠、李水娘一边一个,再加上大眼仔,吕子梅也附下了身,几人握住这人的手臂,将他缓缓拉了上来,而这人的左手,正紧紧攥着查尔斯的脚踝!
查尔斯被倒吊着在暗河里冲了半天,已经快被呛死了。刚一上岸,便趴在地上,吐了半天的水。一边吐,还不忘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咳咳……谢谢你救了我……咳咳……你自己还好吗……”谢着谢着,又顿了一下,“你不是教堂的花匠吗?”
陈碧珠这才发现,这人一身布衣,健壮高大,可不就是教堂的花匠,现在也是浑身湿透,十分狼狈。
这时,李水娘从汽车里取来了两块手巾,一块递给查尔斯,一块递给了这个陌生人,道:“师傅,你攞去擦下身,免得着凉。”
花匠看了一眼李水娘身上的短打,这才接过毛巾,瓮声瓮气地说了声:“唔该你。”蒙头盖脑地擦了一顿。
花匠撩起褂子的后摆,用毛巾擦了两下身体。李水娘无意间看见他背上好大一片烫伤的疤痕,虽然颜色略微发白,显然是多年前的旧伤,却依旧红肿难消,触目惊心。
李水娘不由道:“师傅,你系被乜嘢烫伤嘅?伤势咁重。”
花匠一听这话,面色一沉,将毛巾一把掷还给李水娘,扭头就往教堂里面走。
陈碧珠却在背后叫住了他:“师傅,你走唔得!”
大眼仔连忙拦住花匠:“师傅留步,我哋大小姐有话要讲。”
花匠转过身,冷笑道:“呢位小姐,我都唔系你嘅下人,点解走唔得?”
陈碧珠微微一笑:“系,你并非我陈家嘅花匠,我冇权管你。但我拦住你,实在系因为,你就系杀害汤姆神父嘅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