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来过锦江路堂好几次,都没发现教堂的后院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他穿着花匠给他拿来的衣服,不住打量着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只见礼拜堂的四壁用青石条做成花格镶板,每一个格子里都嵌着一块小小的青铜铭牌,凑近一看,上面刻着一个个人名和生卒年月,周围环绕着玫瑰纹样。
礼拜堂正中是一个耶稣受难像,两侧明烛高照,下面则供奉着满满的红色玫瑰花,将这间礼拜堂装点得十分圣洁。
查尔斯看花匠的头发还在向下滴水,嘴唇毫无血色,心内十分不忍,对陈碧珠道:“密斯陈,这位师傅怎么会是杀害汤姆神父的凶手呢。你看,之前他不喜欢我,但刚才还是救了我,他明明是一个爱惜别人生命的人啊。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陈碧珠安抚地看了查尔斯一眼,道:“你放心,我都唔系无端端怀疑他嘅。”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呢张系汤姆神父尸检嘅照片,你睇下,好明显他嘅手上有一些几细嘅伤口。”
查尔斯接过照片看了看,道:“是伤口不错,可这跟师傅有什么关系呢?”
陈碧珠看向吕子梅:“吕生,你记唔记得当日你来我屋企探病呢阵,曾经折下过一枝蔷薇送给我。”
吕子梅微微一笑,目光与陈碧珠交汇在一处:“呢种风雅事,我点会忘记。”
查尔斯瞪了吕子梅一眼:“记得就记得,不用这样肉麻。”
陈碧珠怕他们俩又吵起来,忙道:“吕生当时被蔷薇花茎将手刺破,留低嘅都系咁样嘅伤痕。”
吕子梅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亮色:“原来密斯陈早就睇出汤姆神父手中系花刺留低嘅伤痕。”
陈碧珠点点头:“唔错,只是玫瑰花刺更大点,我哋方能在照片中睇出。而我第一次来教堂之时,就睇到后院嘅玫瑰格外丰美。想来汤姆神父手上嘅伤痕,应该是当时挣扎呢阵,手握玫瑰花茎所致。”
众人闻言,不由看向祭台下如花海一般的红玫瑰。
查尔斯道:“可是世界上有许多地方都种着玫瑰花啊,怎么就能确定是教堂的玫瑰呢?”
陈碧珠道:“天下玫瑰虽多,但舍得将玫瑰搬进室内的花匠却不多。”说着,她平视花匠,“我屋企都有几位花匠,我听他们讲,如果想花草茁壮,最好嘅办法就系地栽。你都系爱花之人,点会突然将花圃中嘅玫瑰移栽进花盆,再摆到教堂各处?唯一嘅解释,就系汤姆神父挣扎之时,压坏咗大片嘅玫瑰,你为咗掩盖痕迹,只得将他压乱嘅玫瑰移栽进花盆。”
“圣堂原本就会供奉鲜花嘅,只系最近系玫瑰花季,所以才会在各处摆放玫瑰。”花匠终于开了口。
陈碧珠不为所动,道:“我上次来教堂之时,你正在补栽新嘅花草。我当时睇到你身边嘅竹筐入面有好多灰白嘅粉末,我想,应该系给花草施肥嘅草木灰,系未?”
花匠神色平静:“就算系又点乜?南州所有花匠都会用草木灰给花做基肥,难道陈大小姐要将我哋咁多花王全体收监?”
陈碧珠淡淡一笑:“汤姆神父呢桩案,有件事我一直冇想清楚,点解凶手要用咁多心思,撬开石板,用暗河将汤姆神父条尸运到玄武大帝庙,又将他埋入香炉。难道就系因为同他有血海深仇,是以要咁样折磨他嘅尸体?”
花匠的喉头动了两下,却没有说话。
陈碧珠道:“我想,凶手之所以冒着被人发现嘅危险,都要将汤姆神父条尸运走,系因为附近唯有玄武大帝庙有一个可容纳尸体嘅大香炉。只有将汤姆神父埋到香炉里面,用香炉灰混淆尸体鼻腔中嘅草木灰,才能掩饰自己嘅身份。”
说清楚其中的关联后,查尔斯看看陈碧珠,又看看花匠,终于不再为他辩解了。
陈碧珠的目光落在了花匠手臂上刚刚为救查尔斯划破的伤口上,旋即将目光看向了别处:“凶手既然知道用暗河运送尸体,那一定就系住在呢度嘅人,而五河街早被我买断咗,附近唯有教堂纵有人住,所以凶手一定就在教堂之内。”
花匠一凛,道:“你早就揾人来调查过我哋?”
陈碧珠点点头:“冇错。教堂之中,人人都对当晚嘅行踪都有交代,唯有一位独自住在工具房嘅花匠,话自己整晚都在睡觉,一位时间证人都冇。我想,呢位花匠应该就系你。你同汤姆神父当晚起咗冲突之后,便将他按到后院花圃嘅草木灰上,以致他窒息而亡,系未?”
花匠攥紧双拳,面色变幻不定,忽而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奈,忽而又变成了一种极致的愤怒,最后长舒了一口气,竟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陈大小姐,我知你在南州大晒,但唔系你一张口,讲乜嘢就系乜嘢嘅。你话汤姆神父系我杀嘅,有乜嘢证据?再讲,我系教堂嘅花王,他系教堂嘅神父,他来咗不过三年,我哋平日连话都冇讲过几句,我做乜嘢要杀他?”
陈碧珠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开了口:“为咗廖阿喜。”
一听到这个名字,花匠原本沉稳的眼眸立刻射向陈碧珠的脸。他目光如电,厉声喝问陈碧珠:“你点会识得她嘅!”
不等陈碧珠回答,他又皱起了眉头:“冇理由嘅,你宜家不过廿十几岁,根本冇可能识得阿喜。”
陈碧珠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仅识得廖阿喜,纵识得你——吴水根,系未?”
花匠哼了一声:“我都唔知你在讲乜嘢,我唔识得吴水根。所有人都知道,我系教堂嘅花王刘啊。”
陈碧珠并不在乎他的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日,我离开教堂之后,立即去凤凰街问过旺嫂。她话在教堂嘅育婴堂呢阵,同廖阿喜感情最好,但好奇怪,瘟疫呢阵,廖阿喜出院纵早过她,但乔治神父立即就将她送去南洋,之后便再冇她嘅消息。”她望向吕子梅:“我揾过吕生帮手,他在南洋咁得势,但几乎翻遍南洋,都冇揾到廖阿喜嘅下落。”
花匠惨然一笑:“阿喜根本冇去南洋,呢边又点会有她嘅下落。”
陈碧珠面色不动:“我想她可能当时死在瘟疫之中,所以揾查尔斯去教会医院查过当时嘅出入院记录。锦江路堂一共送去九个感染嘅孤儿,其中两个不幸去世,而出院嘅七人当中,除咗廖阿喜同吴水根,其余五个宜家都在南州。”
查尔斯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你让我去帮你查那一堆二十多年前的旧档。”
陈碧珠点点头:“纵要多谢你。”然后转过头,对花匠道:“如果廖阿喜系瘟疫复发而死,乔治神父点会费尽心思讲一个去南洋嘅大话,唯一嘅可能,就系她死于非命,不可告人。而失踪的你,八成都牵涉其中。”
她看着椅背上那条擦拭过花匠背后伤痕的毛巾,目光似乎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我记得当时呢场瘟疫,南州城足足死咗上万人。因为死者太多,棺材铺根本不及打出咁多棺材,为咗控制瘟疫,免得继续传染,许多死者便被直接埋入石灰坑中。”她顿了顿,“头先在门口,你擦身呢阵,露出后背咁大一片伤痕,应该就系被石灰烫伤嘅。也就系话,当时你被埋进去呢阵,其实并冇死去。”
众人当场哗然:花匠居然是被活埋进石灰坑的?!
花匠眼睛发红,恶狠狠地看向陈碧珠:“陈大小姐,为咗我嘅身世来历,你真系费咗好大心思。宜家你系唔系觉得自己几叻,几醒目?”
陈碧珠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唔系南州警察局想住让我顶下呢桩案子嘅罪名,我都唔想讲穿你嘅伤心事。”
吴水根冷声道:“就算咁样又点乜?当年瘟疫咁乱,别人误以为我病死,将我扔进石灰坑,点知我命硬,自己又爬出来,同汤姆神父又有乜嘢关系?”
陈碧珠道:“其实,我都唔知点解你同廖阿喜会被埋到石灰坑入面。但刚刚我提到廖阿喜呢阵,你咁激动,甚至忘咗否认你嘅谋杀罪名,睇来你哋都关系匪浅。”
吴水根冷笑了一声:“你后生女一个,识得乜嘢叫关系匪浅……”
陈碧珠道:“你逃出生天之后,改名换姓,原本已经有咗新嘅生活。但翻转头,却又来教堂做咗花王,一做就系十几年,想来一定好重要嘅目的。”说着说着,她忽然神色一凛,立即看向吴水根:“你既然能用咁残忍嘅手段杀咗汤姆神父,那乔治神父嘅死系唔系都同你有关!”
吴水根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陈碧珠的猜测,只道:“讲就讲得天花乱坠,但系证据在边度啊?系,我系吴水根,那又点乜嘢?如果你有证据,早就揾差人抓我坐监了,纵在呢度同我讲嘢?”
陈碧珠没有说话,她确实没有证据,否则洋火厂也不会到现在还被封着了。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吕子梅开口了:“乔治神父死咗三年,汤姆神父也死咗多日,点解你纵在教堂留低嘅?”
吴水根不答。
吕子梅走近两步,道:“你甘愿冒咗被发现嘅风险,都要在教堂留低,系因为你在揾一样好重要嘅嘢,系未?”
吴水根悚然一惊,看向吕子梅的目光中充满震惊:“你点知嘅?”
吕子梅神色宁靖:“你唔需要知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我话你知廖阿喜条尸在边度,你是否愿意认罪伏法?”
李水娘站在吴水根左近,见他听了这句话之后,手指不住颤抖,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如果你真能帮我揾到阿喜嘅遗体,我愿意应承你嘅所有条件。”
吕子梅点点头:“好,我信你。”然后,扭头便向外走:“同我来。”
吴水根第一个跟上,余人紧随其后。
李水娘低声问道:“阿姑,呢系你同吕生讲好嘅?”
陈碧珠摇摇头:“我都唔知他要去边度。”
众人跟着吕子梅走了没几步,便进了教堂的后院,只见后院正中的花圃里矗立着一座圣母像。圣母穿着长袍,坐在台上,怀中抱着一个几乎赤裸的男子,男子的手脚上都有深深的勒痕,而圣母低垂双目,似乎蕴含着无限的隐忍与悲痛。
李水娘是自梳女,尊奉观音,从未进过教堂,一见那男子身上只搭着一块布,便将头扭了过去。
查尔斯小声解释道:“密斯李,你不要误会,圣母怀中抱的是刚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圣子耶稣,她正在哀悼自己的儿子。”
李水娘听了这话,再看那满面悲戚的圣母,当即合了个十,浅浅地鞠了一躬。
“廖阿喜条尸就在圣母像下面。”吕子梅道。
吴水根震惊,继而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日日从呢度经过,又在花圃做嘢,点解从未发现过异常。”
吕子梅耸了耸肩:“我点知嘅?总之她就在呢度。”
吴水根看了他一眼,到底接过吕子梅递来的锄头,在圣母像前挖了起来。
查尔斯有投桃报李之心,也取来一把锄头想帮忙,不料却被吴水根推开了:“我自己来。”
所幸他是个尽责的花王,平日里没少培土松土,不一会儿,便挖了有两尺深。
查尔斯看着吕子梅,只见他面色如常,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只不知他这信心到底从何处来?
“师傅,你挖到了?”查尔斯见吴水根不动了,忙问。
吴水根没有回答,众人纷纷走上前去,只见圣母像脚下,深约三尺的泥土里,隐约露出几块白森森的骨头。吴水根呆站在坑里,看着这些骨头,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是欣慰想笑的样子,但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
终于,他仰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行清泪滴落胸前:“阿喜,廿十五年了,我终于揾到你!”他看向吕子梅:“冇错,鬼佬汤姆系我杀嘅。”他的脸上毫无惧色,“因为他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