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间礼拜堂，吴水根上身赤裸，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衣包。
春寒料峭，礼拜堂空旷，尤其阴冷，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衣包中廖阿喜的尸骨在祭台上摆好。烛光摇曳下，他背后的疤痕显得更加凸出了。
“他就系杀死汤姆神父嘅凶手？”门口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众人一惊：还有谁会来？
回头看时，却是晏时来。
只见他警服笔挺，马靴锃亮，腰间还挂着手枪，一副出警公干的样子。
陈碧珠还没说话，吕子梅却先笑了：“你来得咁快嘅。”
晏时来耸耸肩：“你话已经破咗汤姆神父嘅命案，又话凶手宜家就在锦江路堂入面，我当然快马加鞭。”
吕子梅看看他身后：“就你一个？”
晏时来一脸无语：“系你揾人传话，让我立即赶来拘捕人犯，迟则生变。我只得自己开车先来，差馆嘅同事等下就到。”
查尔斯看晏时来终于出现，忙道：“亨利，就是这位花匠师傅，他已经承认杀害汤姆神父了。”
晏时来也不吃惊，拿出手铐，依旧吊儿郎当地向祭台走去。
刚刚吴水根下水救人的时候，李水娘便发现他身手敏捷，像个练家子，刚想出言提醒，晏时来的手已经搭上了吴水根的肩膀。
吴水根正在专心整理廖阿喜的尸骨，被晏时来一搭，肩膀不耐烦地一转，立即甩开了晏时来的手：“行开！”
晏时来不妨他有这般身手，立时展开身形，缠住了吴水根的左臂，谁知这吴水根不知练的什么功夫，像只泥鳅一样，再次从晏时来手中滑了出去。
晏时来连着两次失手，有些下不来台，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谁知就在这时，吕子梅突然猱身上前，左手锁住吴水根的咽喉，右腿勾住他腿，干脆利落，一个抱摔，用膝盖将吴水根重重地压在了地上，吓得查尔斯惊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吕子梅不答，示意晏时来过来给吴水根上手铐，晏时来却并没有动手，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让他起身先啦。”
陈碧珠突然开口道：“吕生，我睇他都唔像要逃跑嘅样，不妨让他将廖阿喜嘅尸骨理清，再抓不迟。”
吕子梅看这两人倒是站到了同一战线，忽的明白过来，晏时来是有意放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站起了身：“宜家睇来，倒系我多事。”
晏时来笑道：“吕兄帮手查紧命案，宜家又出手抓捕人犯，标准嘅热心市民，点会系多事嘅？等下我返差馆，就同你请一个热心市民嘅荣誉称号。”
吕子梅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此时，吴水根已经用祭台上的桌围将尸骨仔细包好了。他缓缓穿回衣服，转过身，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对陈碧珠鞠了一躬：“陈大小姐，好多谢你帮我说情，让我理清阿喜嘅尸骨。我睇得出，你系好人来嘅，头先多有冒犯，冇意思。”
陈碧珠看他神色黯然，轻声道：“其实你身手都几好，宜家呢度只得我哋几个人，如果你奋力一搏，我哋未必拦住你。”
吴水根笑得很释然：“唔使麻烦了。我宜家揾到阿喜嘅尸骨，已经心愿得偿，别无所求。一切都系上帝嘅安排，上帝要我为神父偿命，那我偿命就是。”
说完，便向晏时来伸出了手：“我搞定晒，拘捕我吧。”
“慢住！”陈碧珠突然道，“你纵未话给我知，你同汤姆神父究竟有乜嘢深仇大恨，他要将你活埋？你同廖阿喜又系乜嘢关系？”
吴水根看着陈碧珠：“呢同案情冇相关吧。”
陈碧珠道：“你唔想让更多人知道你同廖阿喜嘅冤情乜？”
吴水根嘲弄一笑：“知道又点乜嘢？难道阿喜纵能活返来？”说着，两眼却再次落下泪来。
晏时来突然道：“他们纵有一阵才能来到，你就当同我交代案情吧。”
吴水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同阿喜都是育婴堂收养嘅孤儿。乔治神父其实人都算几好，但他年纪大咗，对好多嘢都好介意，我哋呢些男仔女仔，食饭、礼拜，统统都要分开。六七岁呢阵，又被送到教会嘅男校同埋女校分开读书，唯有寒暑假同埋圣诞假，才能返教堂住。”
陈碧珠沉吟道：“既然乔治神父咁严格，你哋就算返咗教堂，都应该冇机会见面嘅。”
吴水根嘲弄一笑：“乔治神父再严格，但教堂只得咁大地方，我哋轮流做礼拜时，偶尔都会在路上碰到。”
查尔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路上偶尔碰到，就可以相爱吗？”
吴水根自然地点点头：“有哋人，只需要路上碰到，互相睇埋一眼，就知道系她。”
查尔斯吐了吐舌头，不再追问了。
吴水根接着道：“我本以为我哋只有等到成人，离开教堂之后，才能说上话。谁知那年，南州城瘟疫爆发，教堂好多人感染，乔治神父只得将我哋送去教会医院治疗。也就是在呢度，我哋终于有机会见面说话。”
回想起往事，吴水根露出从未有过的甜蜜：“呢时南州城人人自危，我哋也都在病中，但那段日子却系我一生中最快乐嘅时候。当时医院连走廊都住满病人，一片混乱，结果居然让我同阿喜住埋同一间病房，我真系好好运。”
陈碧珠同李水娘对视一眼：这人真是天生的痴情种子，都感染瘟疫住院了，还在感叹自己幸运。
吴水根神色柔软：“阿喜同我想象嘅一样温柔善良，她比我病重，却经常安慰我。其实呢个病，有时发病呢阵，真系痛到想死，连我男仔都受唔住。但如果阿喜夜间发咗病，她情愿自己忍住，都唔麻烦护士同她打止痛针。她话，医院纵有许多比她病重嘅病人，最好冇占住咁多嘢。”
众人一时默然。
吴水根接着道：“我哋病情日渐好转，终于可以起身走一阵，我哋便经常去医院嘅花园谈天。阿喜爱笑，无论我讲乜嘢笑话，她都笑到花枝乱颤。她话，就系因为她被神父捡回呢阵，经常在笑，神父才给她取名叫阿喜嘅。”说着，他有些失望：“她真系我在世上见过嘅最好嘅人，我真希望我能一直病落去，同她永远住在医院。”
陈碧珠暗暗腹诽：你永远病下去，那瘟疫不就永远治不好了吗？
吴水根叹了一口气，道：“点知冇几日，医院便同我哋下咗出院通知。我哋冇办法，只得约定，等返教堂之后，每晚十二点钟在花园嘅玫瑰花丛后面见面。”他有些自责，“都怪我，只想到同阿喜见面，没想到半夜咁寒。冇几日，我便发现阿喜又有点发热，纵越来越烫，疫病居然又复发咗！”
查尔斯倒吸了一口气：他是医生，知道疫病缓和后再复发有多凶险，即使明知廖阿喜已死，还是为她捏了一把汗。
吴水根咬紧牙根：“我哋都知瘟疫有几劲，必须立即送她去医院，但阿喜抵死唔肯去揾乔治神父。我知，她怕乔治神父知道我哋私会之后，将我赶出教堂。那又点乜嘢，我将来大可再返来把阿喜偷走！我好不容易将阿喜带到乔治神父间房，点知房内纵有一个鬼佬，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后来嘅鬼佬汤姆。”
陈碧珠道：“我睇过他嘅护照，当时天主教团确实派他来过南州。”
吴水根点头道：“冇错。我同阿喜一进房，话都未讲完，连乔治神父纵未讲乜嘢，鬼佬汤姆却勃然大怒。他口口声声，话我同阿喜不知检点，教堂收养我哋，我哋却深夜私会，败坏教堂嘅名声，应当立即赶出去，让我哋自生自灭！”
“我真系傻。”吴水根自嘲道，“居然跪下求他，求他帮手将阿喜送到医院治病。只要阿喜能治好，我愿意即刻离开教堂，永远都唔再回来。”
“他唔会同意嘅。”陈碧珠轻声道。
吴水根道：“我以为他系神父来嘅，好歹有点善心，点知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他始终话我哋玷污咗教堂嘅圣洁，活该病死，点都唔肯送阿喜去医院。当时阿喜已经烧到昏迷，我知道，呢系最后嘅机会，转而求乔治神父救阿喜一命。就在呢阵，鬼佬汤姆不知拿咗乜嘢，从背后敲紧我嘅头，将我都打晕咗。
他望着祭台上的包袱，言语中有蚀骨的恨意：“昏沉之中，我记得我同阿喜一道，被扔进教堂围墙后嘅土坑，然后，便觉得身上又热又痛。我知道，为咗避免传染，所有因疫病而死嘅人都要被撒上一层生石灰……”
众人想起他背后骇人的伤痕，难以想象当时他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吴水根虎目含泪：“我被痛醒之后，才发现系阿喜将我嘅头紧紧抱在怀中，又用身体为我挡住上面嘅石灰，所以我纵能醒返，甚至冇毁容，只有后背留低一点伤痕。而她，已经……”
吴水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既然阿喜用她最后一点力气护住我，我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将呢些害死我哋嘅人统统杀咗，为她报仇！”
“逃走之后，我去咗省城，一边同人当学徒，一边在武馆学艺。十年前，我改名换姓，回教堂做咗花王，但始终都冇揾到阿喜嘅遗体。乔治神父过生之后，教团好快又派咗新神父，可能系阿喜在冥冥之中助我，来嘅就系鬼佬汤姆！”
晏时来翘着二郎腿，歪头看向吴水根：“既然系他将你打晕，那他一定知道阿喜尸体嘅下落。”
吴水根点头道：“我都系呢样想，但他为人几小心，又时常出外，我一直冇揾到机会。直到事发呢晚，他送走呢位先生。”说着，他一指吕子梅。
众人一齐望向吕子梅，吕子梅却没有说话。
吴水根道：“我见他一人在房间，便闯入去，想住一定要揾到阿喜尸骨嘅下落。”他一声冷笑，“他根本唔肯话我知。纵话像我同阿喜呢样嘅人，命都系教堂给嘅，那教堂自然随时都可以收回，连尸骨都应当属于教堂。如果我想知道阿喜嘅下落，当时就应当同她一道死！”
众人一阵齿冷：世上焉有劝人去死的神父？
吴水根却很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想不到我会扮作花匠，在教堂一待就系十年，一直威胁我要告官。纵话他系洋人，只要差馆知道我有报复他嘅嫌疑，就一定会严惩我。”
吴水根目眦欲裂，双拳紧握，重重地砸在了长椅上：“系，他系洋人，难道洋人就该高人一等？我哋出身再卑贱，都唔代表他们可以将我哋踩落脚下，尸骨无存！我当时气血上涌，乜嘢都顾唔得，只想掐死他。他简直吓死，爬出门冇几步，便被我抓到。恰好一旁就系玫瑰花圃，我将他按在草木灰里，他挣扎咗一阵，便死咗，之后嘅嘢，你哋已经知道了。”
听到吴水根亲口讲了一遍作案经过，众人却没有真相大白的快意。廖阿喜的温柔良善，吴水根的死里逃生，让人对这个杀人真凶怎么也责怪不起来。汤姆神父当年曾经用生石灰活埋过这对无辜的小儿女，而多年之后，也被吴水根用草木灰将他闷死。
连陈碧珠也不得不叹息，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