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守旧如南州,现在也很难完全坚持自己的旧传统了。
许多咖啡厅和面包房悄悄地开了起来,错落在本地老字号的饭馆和商行之间,为旅居本地的洋人和留洋归国的学生提供一点引人注目的服务。霞飞公馆,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家。据说老板特地从上海的霞飞路请来了西点师傅,等闲人士,甚至连预定的资格都没有。
闲静的午后,一辆汽车穿过道路两边浓绿的灌木,丝滑地停在了霞飞公馆的正门口。
吕子梅跳下车,右手扶住车门,左手向前一伸:“密斯陈,请。”
陈碧珠笑了笑,将手虚虚地在吕子梅手上搭了一下,口中笑道:“吕生依旧咁客气。”
吕子梅笑得爽朗:“有人埋单,纵唔对主人家客气点?”
二人谈谈笑笑,进了楼上的包厢。
吕子梅进去第一眼,便看见了包厢墙上挂着的油画,不由叹了一句:“呢度嘅老板真系懂行,想必做嘅咖啡都几好。”
陈碧珠微微一笑:“听闻呢度嘅老细同吕生一样,都系西洋留学生嘅。”
吕子梅闻言一顿,陈碧珠也没有说话。
二人心知肚明,此情此景,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另一个他们都认识的留学生。
西崽进来上了点心和咖啡,吕子梅端起咖啡杯,趁机岔开了话题:“闻咗都几香,唔输西洋,更唔输给上海。”
陈碧珠端着咖啡杯,也含笑点了点头:“它宜家也算得遇知音了。”
吕子梅笑笑,看陈碧珠略带愁容,忍不住道:“我睇陈大小姐面色唔系几好,最近心内有点闷闷哋?”
陈碧珠勉强一笑:“你都听讲咗我屋企嘅事,系未?”
吕子梅道:“令兄重出江湖,我都听到一点传闻。”谈及陈绍宗,他的目光不觉变得有些凝重。
陈碧珠嗤笑一声:“他宜家修身养性,整日唔系见同行,就系做紧木材生意,纵有乜嘢传闻可听?”
吕子梅道:“我听讲嘅,大都系陈先生之前嘅嘢,或是话他眠花宿柳、挥霍无度,或是讲他争家夺产,不择手段。真系估唔到,像他那样一位浪子,居然说返转头就返转头。”想是他知道陈碧珠兄妹不和,言谈之间对陈绍宗之前的荒唐竟然毫无避讳。
陈碧珠又是头痛,又是无奈:“我呢位阿哥……”
“咚——咚——”陈碧珠话未说完,便听有人敲门。
“入来。”陈碧珠也不问是谁,便道。
门一推开,进来的却是李水娘,她像是刚从哪里回来,看上去人困马乏的。
西崽给李水娘递上热毛巾,陈碧珠又亲自给她倒了一大杯水,李水娘咕咚咚一口气喝完,方才开了口:“阿姑,我终于查到咗。”
陈碧珠拍拍她肩膀:“慢慢讲,唔使急嘅。”
李水娘道:“上次我同查尔斯去英国俱乐部查过一次,个个都话陈绍宗最近洗心革面,但系只要我问及他住在俱乐部呢阵,有冇同乜嘢人交往,个个都话冇。”
听到这里,陈碧珠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欣喜:“你揾到边个?”
李水娘粲然一笑:“我想,无论陈绍宗同边个来往,总归要坐汽车嘅,所以揾到他嘅汽车夫大头成。”
一旁的吕子梅笑道:“李姑娘真系醒目。”
李水娘淡淡一笑,算作回答,继续道:“大头成一见系我,当场吓软脚跟,问咗冇两句,便话陈绍宗在租界胡闹呢阵,又同一个女人搅三搅四,纵给她在白云街租咗间屋,经常趁夜去呢度同她幽会。”
陈碧珠不屑道:“神神秘秘。——大头成有冇话呢个女人系乜嘢人来嘅?”
李水娘摇了摇头:“冇,大头成只知道她同陈绍宗系在英国俱乐部识得嘅,其他一概唔知。陈绍宗好似几介意别人知道呢个女人嘅身份,同她一起嘅时候,从不坐自己嘅汽车。大头成都只系去白云街接过陈绍宗两次,冇同呢个女人打过照面。”她难掩心中鄙夷,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一向好色成性,就算宜家再洗心革面都好,最后一样要衰在女人手中。”
陈碧珠沉吟不语,吕子梅却立即附和道:“我都好赞同李姑娘嘅话。富家公子,在外眠花宿柳系常事,但宜家他如此小心,连身边嘅汽车夫都要隐瞒,好明显呢个女人身上有见唔得光嘅嘢,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李水娘与吕子梅一齐看向陈碧珠,只等她给出一个决断,谁知陈碧珠却道:“上次虾仔出事,有牵扯嘅几人之间,陈绍宗就唔使讲了,躲去租界,一了百了,宜家出来,又可以从头来过,连陈开元呢个幕后真凶都可以全身而退。由头至尾,只有我阿嫂被逼到当众自焚,烧到全尸都冇。我宜家想来,都觉得心有不甘。系,冇错,我一直都想扳倒陈绍宗,但系呢次,我唔想从女人身上做文章!”
李水娘看着陈碧珠,眼神明亮。忽然,她一把抓起了椅子把手上的毛巾:“好,我再去查。”
说完,也不待陈碧珠说话,便风风火火地走了,只剩下杯子里还没喝完的水,被她带得兀自摇摇晃晃。
看着李水娘决然的背影,吕子梅沉默了。陈碧珠能猜出他此刻的困惑——这两个女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又会这样做呢?
陈家大宅,二楼书房。
陈炳发坐在轮椅上,环视着四周书柜里的文书,目光落在了那张金灿灿的委任状上,不禁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想当年,自己从市长手里接过这张委任状,成为南州第一任总商会长,就是在这里发号施令,管理着陈家的大小产业和南州总商会的,而自从自己生病之后,就再未踏足这里了。
他在商场打了一辈子滚,比谁都知道这里面的势利人情,一个连自家产业都无力打理的瘫子,怎么能做领袖群伦的总商会长呢?与其等别人上门来告诉自己这些话,不如主动退位让贤,至少,还能保住最好的体面。
“阿爹,你揾我有事?”书房的门没有关,陈碧珠看见陈炳发坐在这儿出神,只好唤了一声。
陈炳发抬头看见女儿,“嗯”了一声,指着面前的沙发:“阿珠,坐低先。”
陈碧珠依言坐在父亲对面,却恰好坐在了那张委任状的下面。
陈炳发看着女儿,开口便道:“你都想争一争呢个总商会长嘅位,系未?”
陈碧珠满目坦然:“系。”
陈炳发也不惊讶,只道:“昨晚你阿哥来过,陪我食咗晚饭才走。”
陈碧珠面无表情:“阿哥都几有孝心嘅。”
陈炳发道:“他系想话我知,他都想接住我呢个总商会长嘅位置。”
陈碧珠没有说话,只等着父亲说下去。
陈炳发道:“其实你阿哥好返之后,像换咗一个人。他已经从英国俱乐部搬出去,冇再整日醉酒,唔知几上进。前几日泰昌祥嘅卢老板来探我,话你阿哥最近同他做咗几笔出口桐油嘅大单生意,揾咗不少银纸。”
陈碧珠听父亲大谈陈绍宗的功绩,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什么叫“好返之后”,他那些荒唐事难道是因为他脑袋有什么病才去做的吗?罢了,也许在父亲心里,花天酒地的陈绍宗只是短暂的迷失了本性,求实上进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那边,陈炳发还在为陈绍宗说话:“你知卢老板呢个人啦,平日人有十分好,他都只肯说七分。点知上次来屋企,大赞你阿哥后生可畏,纵话只要之后接住行正路,不愁成不咗大器。”
陈碧珠不愿再听这些话,立即出声打断了父亲:“阿爹!”她站起身,一脸认真,“你系南州总商会嘅第一任会长,之后呢个位置从未易主。要你话,边样嘅人做得呢个总商会长?”
陈炳发听女儿提起自己的英雄史,不觉胸中涌起一股豪情,道:“想做得总商会长,第一就系要识得做生意,家道要丰厚,否则就算做咗总商会长,都难以成为我南州众商家嘅领袖。第二就系要人品端正,总商会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归要关涉到种种分配,如果存咗私心,一定会犯众怒。第三要长袖善舞,识得交际。总商会长话晒都系我南州商界头把交椅,同政府、同军方、同各界都有来往,如果协调出错,难免于大家有碍。做到呢三条,将将才算做得呢个总商会长。”
陈碧珠微微一笑:“论生意,我主管屋企众多产业,唔讲蒸蒸日上,在南州都算一等嘅兴旺;讲人品,我力行正道,从未不与偏门有干涉;至于交际,政府、码头、银行,边个唔系同我打成一片。阿爹,如果按你所讲去推举总商会长,我自信整个南州城,冇人比我更适合呢个位!”
陈炳发靠在轮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爹就知道,一定劝唔倒你。”
陈碧珠紧紧地抿着唇,不肯接话。
陈炳发语重心长地道:“阿珠,呢度系南州来嘅。过去你想掌管我哋自家屋企嘅产业,都有咁多族老同你打麻烦,何况宜家你想做嘅系整个南州嘅总商会长。我以项上人头保证,他们绝对唔会让女仔做呢个总商会长!”
陈碧珠猛地攥紧拳头,心头起伏难平,直到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的肉里,她才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手:“阿爹,我知你想讲乜嘢。但我同阿哥都系你嘅亲生血脉,你比任何人知道,我比他更适合做呢个总商会长。”
陈炳发眨了眨眼,状若无意地避开了女儿的灼人目光。
陈碧珠靠近父亲:“阿爹,你应承我一句,如果你唔肯帮我,至少都冇偏心我阿哥。”
总商会长要做,洋火厂的生意也不能放下。少了一个赖老板,还有麦老板、黄老板、张老板。陈碧珠不信,就陈绍宗这样一个花花阔少,能买断赖老板一个,难道还能买断整个南州的木材行业,让他们不给自己供货?
谁知几天下来,情况大出陈碧珠意料,所有的木材商居然都报出了和赖老板一样的价格,咬死一定要加五成。
今天这位邝老板就是最后的希望。
邝老板不过三十左右,一身文气,也像林主任似的戴着眼镜,穿着长衫。他听陈碧珠说完了大概的情况,轻轻地咳嗽了两声,道:“陈小姐,真系冇意思。其实,我都读过书嘅,唔系冇心肝嘅人,睇到你做国货火柴,为我哋南州商人争光,心内都几佩服。但系……”邝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但系陈大少出价实在太高,就算我宜家愿意放弃五成利,按原价出货给你,只怕同行都唔肯嘅。”
陈碧珠叹了口气,比起其他老板或是推三阻四,或是谎话连篇,邝老板说的也算是实情。
她想了想,道:“呢几日,我同南州廿十几家木材行倾过计,个个都话陈绍宗出咗高价。但系他宜家并不掌管我陈家生意,邝老板你同他打过交道,知唔知他从边度揾来咁多钱嘅?难道他攀咗乜嘢银行家,或者边位富商?”
邝老板摇了摇头:“我都唔知嘅。陈大少初初来时,我哋都听过尊府嘅传闻,知他一直住在租界,唔肯返屋企,纵以为他讲大话骗我。点知他谈成之后,当场开出支票,银行即刻兑现,我哋呢才同他做咗呢单生意。”
他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我哋都问过他。他既然唔系从屋企攞来嘅钱,又从边度揾来咁大一笔款项垄断南州嘅木材市场?但陈大少闭口不谈,我都只好识相冇再问过了。”
陈碧珠实在想不通:这个胡天胡地的陈绍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脉,居然能拉来一笔足可垄断南州木材市场的款项?而且,以他的脑子,也绝对想不到这样的法子,用木材捏住了洋火厂的命门。所以,到底是谁在背后指点这个败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