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陈碧珠拆平五河街，建起洋火厂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装着磷矿粉和纸皮的货车结成长队，声势浩荡地向五河街的腹地开去，随后又将整箱的洋火运往周边各地，不时还有小汽车载着商人们来厂里洽谈生意。
五河街几起几落，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好时候。
连陈碧珠自己都没想到，洋火厂的生意能有这么好。第一批“凤凰火柴”送出去，就在南州城打响了名号。
过去，南州城中居民所用的洋火，价格比外省洋火贵不说，那些来自西洋的商人所开的工厂，为了加速生产，很多火柴梗还没烤干就送进机器蘸火柴药，以至于生产出来的火柴不仅易断，还很难点燃。
现在有了陈碧珠的凤凰火柴，价钱比洋人的洋火便宜了一半，洋火质量也更好，还有哪个痴线会去买高价的劣质货呢？
所以凤凰火柴上市没几天，就压倒了那几家洋火厂。可以说如今的南州，城街头巷尾几乎只能见到凤凰火柴了。
而一手缔造出这一辉宏局面的陈碧珠，此时正在洋火厂里巡察。
制梗车间里，烤梗机正在向外源源不断地吐出成堆的火柴梗，整个车间都弥漫着一股烘干木头的温暖味道。
陈碧珠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身后的林主任：“宜家所有嘅机器都要全力开工，不仅要保证南州城嘅洋火供应，纵要挪出一千箱火柴送到外省。如果宜家嘅工人做唔到咁多嘢，就再请夜班工人，工资要高过白班。——纵有，上次我同你讲要请一班女工粘火柴盒，你揾到人未？”
林主任依旧一身长衫，手里拿着笔记本，陈碧珠一边说，他一边记。听到最后，才扶一扶眼镜，道：“大小姐，宜家机器已经全力投入生产，应该唔会耽误一千箱嘅交货。夜班工人同埋粘火柴盒嘅女工，都已经揾到差唔多。有嘅白班工人谂住转岗做夜班，我都优先安排嘅他们。”
陈碧珠颔首道：“应该嘅，他们系我哋洋火厂第一批工人，都算开国功臣。”说着，不禁笑着看了林主任一眼：“纵有你啊，林主任，几次三番保住这间厂，封个开国大将军都不为过。”
林主任是老实人，不会和人开玩笑，讷讷地笑了笑。
陈碧珠交代妥当，正打算回办公室，却被林主任叫住了：“大小姐，我……我纵有一件事想讲……”
陈碧珠有些奇怪：“有乜嘢就讲啊，点解要葫芦下水——吞吞吐吐嘅？”
林主任嗫嚅道：“其实都冇乜嘢嘅……或者系我谂多咗……”他看见陈碧珠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只好道：“大小姐，其实我哋洋火厂，本来就系占咗洋教嘅地盘，宜家销路咁好，又占咗其他洋人开嘅洋火厂嘅市场，会唔会……太树大招风？”
“好了。”陈碧珠打断了林主任，“我明你意思，你系想劝我唔使咁快接下外省嘅洋火订单，免得四处树敌，系未？”
林主任连忙点点头：“其实，就算只做南州嘅洋火市场，我哋都好快就会收回成本，开始盈利了。”
陈碧珠收回望向烤梗机的目光，看向林主任：“林主任，你系好意，我明嘅。但系你讲嘅呢些，我早已经谂过了。我陈碧珠既然决定要做洋火厂，就唔会怕找来麻烦。他们越是想阻我，我就越是要做成！”说这话时，她神色坚毅，颇有一股坚刚不可夺其志的意思。
林主任看陈碧珠昂首而立，浑然不将这些困难放在眼里，心中微叹，没有再说话。
这时，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陈老板，恭喜晒，恭喜发财。”
陈碧珠一眼看见吕子梅走了进来，笑着迎上前去：“吕生贵步光临，真系怠慢。呢度机器太吵，我哋办公室慢慢倾计。”
吕子梅看着热火朝天的制梗车间，语气中难掩欣赏之意：“陈大小姐，我一路行来，整嘅五河街，全都系你洋火厂嘅车队，真系几兴隆。想唔到咁短时间，你就将洋火厂做到宜家嘅气候。”
陈碧珠微微一笑：“做生意大家帮衬，吕生都帮衬过我嘅。”
两人到了办公室，陈碧珠亲自为吕子梅泡了一杯热茶，随着清澈的茶汤注入茶盏，陈碧珠缓缓开口道：“吕生今日上我洋火厂来，唔系就为咗夸我两句吧。”
吕子梅端起茶盏，笑道：“头先我就已经恭喜咗陈大小姐啊。”
陈碧珠长眉一挑：“乜嘢话？”
吕子梅道：“我家虽举家迁到南洋多年，但本地尚有故旧。听讲按照南州总商会嘅规定，不久就系重选会长之期……”
陈碧珠状似不经意地扫他一眼：“吕生从南州总商会过来？”
吕子梅坦然道：“冇错。总商会嘅人讲令尊已经着人送咗辞呈过来，宣布自己身体抱恙，无力继续承担总商会长之职。宜家总商会已经收咗辞呈，我离开呢阵，总商会已经召集同仁，筹划如何遴选下一届总商会长嘅事宜。”
陈碧珠默默啜饮手中的清茶，一语不发。
吕子梅看着陈碧珠，好像想把她整个人都看穿一样，忍不住开口道：“陈大小姐，你系陈家产业嘅掌舵人，宜家又开咗南州唯一一家华人资本嘅洋火厂，难道你就不想争一争呢个总商会长？”
陈碧珠看着手中的茶盏，道：“吕生觉得我能做总商会长？”
吕子梅一脸的理所当然：“为何不可？你陈家家大业大，系南州首富。你陈大小姐不仅将屋企生意打理嘅红红火火，你做嘅凤凰火柴更系将洋人嘅洋火挤到卖唔出，为我南州人争埋一口气。宜家南州城，边个不赞你一句‘叻女’。照我睇，只要你陈大小姐参加竞选，就一定能做呢个总商会长！”
他一番话，说得自信非凡，倒好像是他要来做这个总商会长。
陈碧珠倒不觉得吕子梅这番话可笑，可依然不置可否，只道：“有哋嘢，吕生可能唔系几清楚。我哋南州人，乜嘢事都要揾男丁出头。头先我接管陈家产业呢阵，尚有许多族中长辈与我为难，何况宜家想做整个南州嘅总商会长，此事都唔系你想嘅咁样简单嘅。”
吕子梅略一沉吟，道：“或许真有乜嘢我唔知嘅复杂嘢。但系，如果陈大小姐有心总商会长之位，只要用人差遣，吕某无不奉命。”
陈碧珠微微一笑：“吕生，多谢。”
送走了吕子梅，陈碧珠靠在椅子上，兀自出神：她怎么会没有这个野心去争总商会长之职呢？只是眼下，在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宣告了敲门人的毫无礼貌。
隐约能听到林主任低声道：“赖老板，唔该你轻手点啦。”
陈碧珠蹙了蹙眉，还是道了声：“请进。”
林主任推开门，道：“大小姐，赖老板来咗……”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中年男子一把拨开：“你行开啦，我同陈大小姐又唔系唔认得。”
只见这人五十出头年纪，身材矮胖，像个大水桶，两道浓眉下，是一双油腻腻的眼睛，手里还盘着一串沉甸甸的沉香手串。他大摇大摆地走到陈碧珠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
“冇嘢。林主任，你去忙先，我同赖老板倾计。”陈碧珠不以为忤，只是吩咐了林主任一声。
“系。”林主任看看陈碧珠，又看看赖老板，最后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陈大小姐，你都几威风啦。我咁大一家木材行嘅老细，纵要亲自登你工厂嘅大门倾计。”赖老板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陈碧珠却突然收起自己的和善模样，面色一寒，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我只系揾人送信，你赖老板都可以选择唔来嘅。”
赖老板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道：“咳咳，话晒你都系小辈，我又点会同你个姑娘仔计较嘅。”
陈碧珠懒得同他废话，道：“好了，赖老板。我今日揾你过来，就系想当面问你一句，点解突然要将白杨木同埋白松木嘅价格提高五成？”
一提到钱，赖老板的腰杆不知不觉就挺了起来：“大小姐，你我都系做老细嘅人，商人天生就系要逐利嘅。宜家有人要出高五成嘅价钱收买我哋木材，我当然要将价格统一调涨五成。”说着，他哂笑道，“你哋陈家咁大家业，唔系连呢五成都给唔出吧。”
陈碧珠冷笑道：“赖宏发，十成我陈家都给得出，但你宜家将木材价格提高咗五成，岂不是连同我哋洋火都要一起涨价。”
赖老板两手一摊，道：“我都冇办法嘅。我又唔系痴线。难道高价不卖，卖低价乜？如果你哋洋火厂唔肯出呢个价格嘅话，等眼下呢批木材出清，就冇下一批了。”
陈碧珠早已料到这个情况，只问：“系边个咁大胆，敢挖我陈碧珠嘅墙角？”
赖老板看着手里的串，道：“我应承咗买家，为他保密身份，所以对唔住了，陈大小姐，讲唔得。”
陈碧珠冷笑道：“那唔该赖老板帮我带句话给呢位‘身份保密’嘅买家，无论他系边个，我都唔介意。因为，无论他系边个，我都唔会放在眼中，纵要让他亏到蚀穿家底！”
赖老板见陈碧珠发了狠，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那五成利，只得站起身，语气放软了一些：“陈大小姐，我从下一批木材再开始涨价，宜家我哋签好嘅合同，依旧照原先嘅价格给你哋洋火厂嘅。”
陈碧珠看他这副嘴脸，又好气，又好笑：“我纵要多谢你？”
赖宏发再说下去也没意思，只好讪讪地告了辞。
他前脚刚走，林主任后脚就进来了：“大小姐，赖老板冇在呢度发烂渣吧。”
陈碧珠摇了摇头：“冇，但系他突然要涨价，而且一涨就系五成，呢件事实在蹊跷。——宜家我哋纵剩几多木料？”
林主任道：“按原定嘅生产计划，应该足够一周嘅生产。”
陈碧珠摇了摇头：“我哋宜家嘅火柴订单，起码要再加班生产一个月。算了，你看紧工厂嘅生产，我再找其他办法揾木料过来。”
“冇杀时间了，你揾唔到嘅。”一个得意的声音走了进来。
“陈绍宗？”
陈碧珠现在比大白天见鬼还要惊诧：他不是在租界的俱乐部醉生梦死吗？怎么会突然跑来洋火厂！
陈绍宗很满意陈碧珠的反应，徐徐道：“点乜嘢？见我冇醉死在租界，好吃惊，系未？”
陈碧珠没有回答，只道：“你就系赖宏发嘅神秘买家。”
陈绍宗靠在沙发上，一只脚跷上了茶几，点燃一只烟卷，远远地喷过来一个烟圈：“系。不只赖宏发，南州附近山区所有嘅木材商宜家都同我达成咗协议。以后，只要我陈绍宗唔点头，他们全都不得同你供货。”
陈碧珠见他自以为掐住了自己的命门，眉毛胡子得意地几乎要翘到天上去，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厉声道：“陈绍宗，你故意找我晦气，系未！”
陈绍宗猛地一下站起身，俯视着陈碧珠，一字一顿地道：“系啊，陈碧珠，我宜家就系要同你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