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依旧觥筹交错,今晚的主角陈碧珠却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
又同一桌陈家的耆老敬过酒,陈碧珠脚下便有些虚浮,一旁的李水娘赶忙上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那边,叔祖爷仍在啰啰嗦嗦地夸赞着陈碧珠:“以前我就同炳发讲,我陈家嘅孙辈之中,阿珠做生意嘅眼光同埋气魄都系一等一嘅好。你哋睇下,宜家炳发整日在屋企养病,陈家大小生意都靠紧阿珠打理。她不仅将原有嘅生意做嘅井井有条,纵开咗南州唯一一家国人本钱嘅洋火厂,同我哋南州人争出一口气,真系后生可畏。”
众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个长辈也跟着道:“叔祖爷讲得对,阿珠在女仔里面都算几叻。”说着,又对陈碧珠笑道:“阿珠,宜家你阿哥唔在屋企,你同他好好看住陈家嘅产业。等将来你出嫁嘅时候,你阿哥一定同你添上南州头一份嘅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嘅出嫁。”
一言既出,整桌人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其他桌上还在谈笑,显得这桌更尴尬了:陈家谁不知道陈碧珠同陈绍宗兄妹水火不容,陈绍宗更是在家里的生意上几次落败,如今更是沦落到去租界成日买醉。他说这话,不是摆明了挑衅吗。
“五叔,”陈碧珠上前一步,却脚下一晃,软软地靠在了李水娘身上。
叔祖爷见状,忙对李水娘道:“快扶阿珠回房休息阵啦。”
李水娘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叔祖爷道:“点乜嘢?连叔祖爷嘅话都唔听?”又紧着对那个人打眼色。
这位所谓的“五叔”并非陈碧珠的近亲长辈,今日不过是蹭着过来的。刚刚不过是看不惯陈碧珠一个姑娘今日大出风头,才说了两句倚老卖老的话。如今见叔祖爷一直朝自己打眼色,众人又噤若寒蝉,便赶忙溜了。
李水娘只好扶着陈碧珠回了卧房,将她安顿在床上,摸着她发烫的脸颊,关心道:“阿姑,今晚点饮咁多嘅?”
陈碧珠没有说话,呼吸慢慢均匀了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
而此刻的五河街上,万籁俱寂。
一个人影悄悄摸进了洋火厂。
生意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好彩头,洋火厂收地的时候就闹出了旺记冰室的案子,后来又牵扯上汤姆神父之死,乃至于两次查封,两次解封。虽然陈碧珠全然介意这些,但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洋火厂以后的生意,还是请人来做了一场解厄禳灾的大道场。
洋火厂明日才正式开工,所以今晚依旧黑漆漆一片,空气中残存着香火聊绕过的味道。非但墙上贴着黄色的符咒,地面还有白天做道场撒下的香花。
倏地,一阵夜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香灰,洋火厂的院子霎时迷蒙一片。
朦胧之中,好像有一个人影从仓库出来,转而向后院溜去。
只见他似乎很是熟悉内情的样子,直奔车间,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铁丝,三两下捅开了锁头。
这人进了车间后,又将门反插上,叼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便四处搜查起来。
忽然,外面传来了两声很轻的脚步声,在阒然无声的深夜里,格外明显。
这人连忙按灭了手电筒,谁知那个脚步声却走得更近了。
“咔嗒”一声,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这人正想溜出去,却被门口的人一把揪住了衣服:“你同站在呢度!”
这人闻声一愣,没有再动。
来人打开办公室的电灯,将人推了进去,厉声开口。
“晏时来,果然系你。”
只见晏时来穿一身劲装,腰间束着腰带,打扮得十分利落,面对将自己捉了现行的陈碧珠,努力恢复镇定,“陈大小姐,你点会在呢度嘅?”
陈碧珠冷冷一笑:“在你睇来,宜家我应该在屋企嘅酒席上,同人推杯换盏,系未?”
晏时来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陈碧珠虽然将晏时来抓了个正着,但看上去并不高兴:“其实我来嘅路上,就一直在想,究竟你会唔会来洋火厂?”
晏时来被当场抓包,倒是很平静:“你早知我一定会来,宜家何必又做出呢副样子。”
陈碧珠摇摇头:“就系因为我唔知,才要故意选咗一个重新开工嘅吉日良辰,留低最后嘅空隙。果然,你最后还是来咗。”
晏时来看着她的眼睛,双目精光四射:“你今晚大宴宾朋,人人都以为你会在宴会现场。但你一睇到我冇同查尔斯一道出现,便立即借故逃席,赶来洋火厂,系未?”
陈碧珠没有否认,只道:“你不顾自己警长嘅身份,居然乔装改扮,夜访我嘅洋火厂,究竟想做乜嘢?”
晏时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向她走近了两步。
陈碧珠不防,向后一退,靠住洋灰墙壁。
晏时来见陈碧珠无路可退,便止步脚步,盯着陈碧珠的眼睛,反问道:“难道你一定要建呢间洋火厂?”
陈碧珠伸出手,一把推开了晏时来:“当日我便话过,呢间洋火厂,我志在必得!”
晏时来被她推出几步,脸色有些难看:“陈大小姐,或者你以为你陈家在南州独霸一方,更或者,你觉得自己手眼通天,但有些嘢,根本冇道理可讲。比如呢块地,就唔系你想用就能用嘅。”
陈碧珠笑了一声,道:“如果晏大警长话嘅系呢张天主教团嘅文件嘅话,那我宜家就可以话你知,呢份文件系我派人伪造嘅,至于汤姆神父嘅亲笔信,冇意思,系不才在下我亲手写嘅。”
晏时来讶然道:“乜话?既然咁样,点解你又揾我帮手去教堂偷呢份假文件嘅?”
话音刚落,他自己就先反应了过来,“……你在试探我!”
恍然大悟之后,晏时来喃喃道:“难怪,难怪呢个所谓嘅天主教团再未阻挠你并购五河街嘅土地,洋火厂解封之后,都冇阻止你开工……”
他心中有气,声音也重了些:“因为根本就冇呢份文件!”
陈碧珠哂然一笑:“如果有嘅话,我在五河街搞咗咁长时间,他们点会坐视不理?以鬼佬汤姆嘅秉性,纵不将我赶尽杀绝?”
晏时来只觉双手发凉,他看着陈碧珠,有些不敢相信:“原来你从呢时就已经唔再信任我!”
陈碧珠一狠心,道:“晏大警长,你早同我各自为营,我哋彼此彼此,宜家又何必做出呢副样子。”
晏时来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碧珠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口中仍道:“晏时来,你知唔知,有人让我冇同你走太近,又有人话你系美国留学生,同鬼佬汤姆有往来,一定同锦江路堂嘅嘢有关系,但我点都唔相信,直到呢日在美仙院。”
晏时来眉头一皱,道:“你话我将文件偷返给你呢晚?”
陈碧珠点点头:“系!我提前给你睇过呢张文件嘅照片,你都知道,如果我要建洋火厂,呢系我一个好大嘅阻力。我既然拜托你帮我揾返呢张文件,那就一定唔会容许呢张文件存于世间。”
晏时来一凛:“你同我设咗一个陷阱,骗我去偷一张假文件?”
陈碧珠昂首道:“如果当晚我假装烧毁呢张所谓嘅‘证据’时,陆恒臣冇出现,那呢就唔系一个陷阱。但系,好不幸嘅是,他出现嘅恰当其时,纵利用呢张文件封咗我嘅洋火厂。如果唔系你在暗处同我作对,他点会知道呢份文件?”
晏时来忽然笑了:“陈大小姐,你忘咗,纵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一直以来,系我在暗处同你处处作对。”
陈碧珠眉毛一挑:“乜嘢话?”
晏时来直起身,朗声道:“就系宜家!我趁你在屋企设宴无法抽身,鬼鬼祟祟来到你嘅洋火厂,纵做咗贼佬,撬你门锁。如果唔系同你作对,那又点解释我呢种行为嘅?”
不知道是不是陈碧珠的错觉,总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除了讥讽,还有一丝淡淡的悲苦之意,但此刻,她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陈碧珠站起身,用手指指着晏时来的鼻子:“晏时来,你冇在呢度同我阴阳怪气。睇在以前嘅份上,呢些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晏时来哈哈一笑:“那我岂不是要多谢陈大小姐。”
陈碧珠冷笑道:“晏时来,我要劝你一句,以后千万冇再同我为敌。你记清楚,我系陈碧珠,闻名南州嘅棺材子。与我作对嘅人,统统都冇好下场,远至孔军长,近到鬼佬汤姆,你都亲眼睇到过好几个嘅。”
她狠狠看向晏时来,此刻神情,正如南州城传言中的棺材子那般狰狞。
“如果你唔醒目,执意要同我做对,那就冇怪我心狠手辣!”